这些世家公子,钟鸣鼎食,久居内阃,入太学之前,每日出来进去跟着无数丫头奶妈,到了太学,也是诗书礼乐,清谈文会,何曾见过外头的事。一旦放了出来,真是看什么都新鲜。清点粮草、分派兵丁、收束队伍、埋锅造饭,甚至病车修整、马蹄凿刻、兵士唱歌斗草,样样都要凑个热闹。
“你唱的什么?”
明远陪着宁端成巡视粮草,虽说来了这些人,都打着押运的名号,实际上真惦记粮草之事的只有宁端成一个,毕竟是他本职。两人看完车马,正路过一圈兵勇,一个摘了草叶吹着一支曲子,另一个在唱歌,明远停步听了几句,忽然询问。
士兵们看见他俩过来,急忙行礼。
“刚才是你在唱歌?”
“是。”一个士兵被十夫长踢了一脚,才怯怯地回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秦三。”
“可是在家中行三?”
“是。”
“那可巧了,我也行三。”明远笑道,“你刚才唱的什么,再唱一遍。”
“是小人家乡的民歌。”士兵憨笑,有些不知所措,“词儿不大好。”
“没事,唱。”
秦三清清嗓子,小声唱起来,“行道迟迟,田亩芜荒,阿妹嫁兮,我心悲伤……”
唱了几句,渐渐放开,吹草叶的也重新起调,歌词悲伤,曲声哀婉,“父母昫劳,有死无葬,儿女可怜,有生无养,男娃五十,能打草兮,女娃六十,束头发兮……”
“这说的什么?五十六十的?”
宁端成站在他身边,讷讷问道,明远对他解释,“是卖儿鬻女的价格,一个男孩,能卖五十文钱,一个束发的女孩,能卖六十文。”
宁端成惊呆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男子力气大,为何女孩却贵些?”
“没听么,束发了,马上就能嫁人生孩子了。”明远语气淡淡,他想到邻居家的柱子叔,一口粮、一剂药,就得担了儿女到集市上去发卖,一个满身力气的汉子,蹲在地上抱头嚎啕大哭。
后面的曲子却渐渐悠扬起来,“世道苦悲,千家哭兮,道法无边,救万民兮……”
明远心中咯噔一下,目光一闪,强笑着,“这词不好,你们都是国家兵勇,哭什么,我看把最后一句改一改,保家卫国,救万民兮,这才是你们职司。”
“是!”这世道读书人地位极高,明远这样和气地跟他们当兵的说话,还帮他们改歌词,感激涕零,激动不已,齐声唱喏,秦三再次唱了起来,“世道苦悲,千家哭兮,保家卫国,救万民兮!”
明远拍拍他肩,和宁端成继续往前走,转身发现王益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他们身后,愣愣听着,脸上淌下两行泪来。
明远急忙拽着他走了。
走到背人处递给他一张帕子,“快擦擦,叫士兵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载辰,”王益之仍然怔怔的,望向明远,攥着帕子,“百姓,真的这样苦吗?”
明远一时不知该怎样劝他。
王益之抚着自己腰带,“我这条带子,价值三金,更不必提鹿皮靴子、金线披风、小羊皮的钱袋、乌木的发簪……乌衣巷,王谢家……都说王与谢共天下,我们就把天下共成了这个样子?”
王益之话语中带着强烈的痛苦和愧疚,明远想要安慰他,却无话可说,因为事实如此,他是从饥寒中长起的,他身边邻里的儿女,就是这样被卖掉被虐杀的,豪门大户,百金求剑千金买马数不胜数,又能如何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得。
正想再说几句,前方忽然传来大声呵责,“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