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规矩,乃是约束方圆之条款。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太学千二百人,国学百二十人,聚于一府,各有天性,才高八斗,各有傲气,郡望林立,各有背景,难以约束,故立规矩,此乃太学管理之办法,是太学之枝干所在。”
明远停了一息,容听众消化他的辩词,又将话头转回满十七身上,“满戎违反规矩,无可辩驳,但他是为照护同窗日夜相继,不惜自身前途,合乎士之大义,遵纪有瑕而大节无亏,正是我等广大学子汲汲渴求的同志同仁。刚才第五学兄说了,太学不仅传承文道,更要文武兼修,满戎在太学两年间,骑射操练日日不辍,无有一次缺堂,该科考评次次第一,以至于传出‘勇争第二’的戏谑之词,不知有些人一力想要将之除名是否为了自己能够夺得头筹?南北对峙久矣,战和在翻覆之间,北齐胡虏随时可能陈兵南下,当此之时,朝无可用之将,军无可选之才,满戎岂不正是国家所需之才?尽管他经义辞赋有所欠缺,但据我所知,经祭酒亲自教诲,他已经幡然悔悟,这一个月来勤学不息,膏油相继,校内深夜苦读的同学和仆役都可以作证,好学之心天地可鉴,浪子回头,迷羊知返,岂不正是太学之所求?”
一番话讲完,最后连连发问,铿锵若惊雷,“诸位学兄,满戎此人,身入太学,为己储识乎?为士储友乎?为国储才乎?岂不正合太学之根本。年少鲁莽,他身触规范甘愿受罚,可此乃枝干之事,岂可为枝干而伤根本乎?若铁律无情,岂非惩义而奖不义?若满戎见逐,日后谁敢再行义举?知过而不许改,岂非陷学生于不救之地?岂非陷义人于不义之地?如此,则人人顾私忘义,人人顾私忘义,岂是太学之所教?”
“诸君!满戎知过改过,不求免责,但求惩罚稍减一等,许他重考而已!”
“得哉斯言!许他重考——”
“得哉斯言!许他重考——”
“得哉斯言!许他重考——”
台下学生再次齐声喝彩,看来辩论已有结果,小吏一声锣响,欢呼渐渐息止。
“明载辰!”忽然底下一声大喝,诸生愣住,寻声望去,人群中站着一个青年公子,锦衣华服,负手带剑,他在建康城斗鸡走马,许多人认得他,正是宗室第一纨绔的赵王世子卫显。
他手提宝剑带鞘遥指明远,“你刚才说南北对峙久矣,战和在翻覆之间,那你就来说一说,朝廷是重文好,还是重武好,是扩兵好,还是减兵好,是防守好,还是开战好,你倒是敢说吗?”
明远见到他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拱手一躬,朗声道,“太武皇帝有言,辅仁八座,只论文道高低,太学立言,何管禁制内外。今日立言台上,自然无不可论之事。学生学浅德薄,估请妄议,抛砖以引真玉。”
他刚刚一番话为满十七质辩,人人喝彩,此刻不待卫显说话,数百人齐声唱和,“立言无忌!讲——”
明远日常谦退,此刻站在台上,却雄辩滔滔,仿佛点燃胸中烈火,越说越激昂振奋,“众所周知,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已有百年,天下一分为二,隔江对峙久矣,然而今日之势,我敢断言,不出一年,南北必有一场大战!”
台下哗然。夹杂在学生中的教谕朝官也个个色变。
明远看到台下的裴叔夜皱眉对自己摇头,却依然没忍住借此机会畅所欲言,“为何如是说?我朝二十年前尚有兴兵北伐光复中原之志,如今却因江南富庶,渐生偏安之心。朝廷苛捐繁重,民不堪劳,桑户无衣,农夫饿死。门第之隔如同天堑,世族以官为耻,寒素报国无门。山河荒废,危若累卵。与此同时,慕容氏窃据中原,南望江左,一边大肆征兵征粮,一边修我汉人文章制度,显然有并吞八荒、包举宇内之心!慕容氏改革,要铲除异己,要磨合新政,要检验成果,必要大兴征伐!这不是我们要战还是要和的问题,是北齐只许我们战,不许我们和!”
明远声音嘶哑,“此战若败,蛮夷胡族一统天下,礼乐文明一朝尽丧,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所以此战只能胜,不能败!既要战胜,就必有绸缪!要修武备、练军事、选勇夫、赏军功,理顺朝廷,筹集粮草,安定民心,这不是重不重武的问题,是必须重武!不得不重了!”
他声音激越嘹亮,在广场震**,穿透金石,人人为之震撼,个个都被激起一腔豪情壮志。他却戛然而止,负手转身,在台上缓缓踱步,语速慢了下来,仿佛在边思考边讲话,“可是重武,是不是一定意味着扩兵?我看未必。如今军事建制成型多年,兵有所属,将有所从,各自清楚自己职责。若是临时扩兵,将征兵之权交到地方诸将手中,管理混乱,制度不明,将军有了私兵,就有了私心,以在下卑陋之心妄自忖度,将官一有拥兵自重之嫌,二有保存实力不能全力作战之危。看似兵多将广,实际反而削弱了我方军力统筹。”
“因此,远以为,当务之急,是整军备战,不可轻言扩兵!”明远语毕深躬,“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若有错漏之处,请诸位学兄指教。”
台下人人琢磨他的话,一时之间竟四下寂静,无人发声。
隔了一息,才轰然而动,为他辞锋,更为他胆魄,“彩——”
卫显脸上连连变色,却没说什么,而是似笑非笑看着明远,“说得好,说得好,胆子够大,不枉陛下亲自赐你的表字,真有载辰之望吗?”
诸生惊诧,包括黄泗围、曹无咎等人在内,御赐表字,何等荣耀,明远竟从未提过。
明远直起身,拱拱手,卫显态度不明,不知今日跑来捣什么乱,惹得他心中烦乱,索性也不替他遮掩身份,“世子言重,我等学子,群策群力,拱望北辰而已,不敢有邀名射利之想。”
“好,好,好!”卫显呵了三声,转身离场。
未行五步,忽然有一骑飞马直冲入广场,正是杨钧,他提马立定,“出大事了!”
“北齐皇帝亲提百万虎狼之师,陈兵石头城北,说要吞我江左,一统天下!!!”
“世子,赵王找你一起进宫,快去吧。”
卫显瞪他一眼,带着从人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然后明远马蹄哒哒两步,踱到台下,对着台上愣愣看他的明远露齿一笑。
“小明远,我又要上战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