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交钱,俺们把房子都卖了!明明说是办灯会,现在灯会办完了怎么又要抢钱!”那小孩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显是泪痕,直挺挺地仰着脸大叫,他年纪小,声音嘹亮,带着浓烈的恨意,仿佛杜鹃啼血,明远看他稚嫩小脸上的怨愤,心中一个激灵,像刀剑铮鸣。
明远向旁边人打听这是出了什么事,他布衣布袍,面目可亲,周围的大哥大姐立刻你一句我一句解说抱怨起来。
“那不是前向谢老太爷过寿嘛,官府就来挨家挨户收礼金说要一起祝寿,没过多久又收钱说要闹灯会,一家十个钱,那老天爷要过寿咱们有什么办法要交就交嘛,可交了这个又有灯钱蜡钱沙钱水钱,俺们都不明白了,那你前头收的钱是干嘛呢,还不包括蜡火吗?可官家要收,你能说啥?不交?不交就得去做苦役,总算东拆西补卖猪羊拆房子把这个钱交了,没想到灯会竟然起了大火,烧了周围几条街的民房不说,好些人无家可归了,现在又要家家户户自愿捐钱募修东市,这谁家还能有钱嘛。”
杨钧皱眉,“不是说自愿捐款吗?”
“哎呀你这年轻人咋还不明白这个,叫着个‘自愿’,那谁敢不自愿嘛。”
这边两句话间,那边衙役被小儿激怒,已经轮起了鞭子,他多大力气,那小儿骨瘦嶙峋,一鞭子下去,从肩到腰背,整个皮开肉绽,小儿惨叫着倒在地上,爷爷跨喊着扑过去抱住孩子,“官爷!别打了!别打了!我跟你们去做工!别打了!”
“呵呵,早些识相不是少受皮肉之苦。”差役狞笑一声,又抬起手。
“住手!”杨钧怒从心起,排众而出,“老人家已经要去,怎么还要打人!”
差役看他气度不凡衣衫齐整,便有些气短,这天子脚下权贵无数,说不定呢,收起鞭子笑着躬了躬身,“这位公子,您不知道,这些贱民啊,他就是贱骨头,你不时常打他两下,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好管教。小人这叫,这叫鞭策,对,鞭策。”
杨钧怒不可遏,脸色一沉,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
明远倒是面上不显,语气温和,“无意干扰你们当差,只是我们正打算雇个孩子回去使唤,看这小子颇机灵,他家欠了多少,我们替他还上,就当抵工钱了。”
“这样啊……”差役想了想,往高了报数,“也不多,原本十个钱,欠了许多天,利滚利,二十文。”
明远看杨钧,“易兄。”
杨钧微笑回视他,“原兄……”
明远不可思议瞪回去,杨钧毫不动摇,明远终于摇着头掏出钱袋,数了二十个铜钱,杨钧还伸着手,又数了五个,杨钧直接越过他肩膀探脑袋过来,在他袋中翻捡出一个小角银子交给差役,“你们辛苦,多的买杯酒喝。”
“好说好说,公子体谅咱们。”差役欣喜,踢了踢那祖孙俩,唾了一口,“今儿个看在两位公子面儿上,且饶了你们两个贱种。”
差役走了,周围人也渐渐散了,杨钧和明远摇着头蹲下查看,明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曹无咎没用完的倒在这用上,带着淡香的药膏涂在一老一少的伤口上,果然是上好的上药,肉眼可见地止了血,红色鞭痕也淡了。
“老人家,快带着孩子走吧,躲远点。”
两人起身要走,那男孩突然挣扎爬起,抱住杨钧的脚,“老爷花钱买了俺,俺这辈子给老爷做牛做马!”
杨钧看看他,想了想,指指明远,“他花钱买的你。”
男孩又直跟明远磕头,明远无奈,“说那话是临时应付差役的,并不要你做什么,你回家跟你爷爷好好过日子吧。”
“那不成,爷爷说过,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在这城里,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就没机会报答恩公了。”男孩梗着脖子,拦路虎一般,明远哭笑不得,听他说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心中又哀怜起来,终于松了口,“我还有事,你知道太学北巷吗?”
“知道!”男孩一挺胸脯,“这城里238条街巷,连下水道我都能闭着眼走出去。”
明远将具体地址告诉他,“你先去那,等我回去。”
“是!”男孩大声应诺,跟爷爷磕了个头就飞快跑走了。
杨钧看着那小不点的背影,“你真要收下他?”
明远不可思议地转头,“这位公子,请问是谁给我招惹来的呀?”
“我那不是看不下去么。”
明远手里还掂着钱袋,“为什么是我给钱?”
“我从不带钱。”杨钧说的理直气壮,忽然看着他笑了笑,“再说了,我好歹也救过你,不打算以身相许结草衔环吗?”
“已经赎身,敬谢不敏。”明远丢给他一个白眼,牵上马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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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赵王府角门,杨钧先在后头没出来,明远自己求见世子,门子回报说世子不在。
“小哥可别框我,我有正事请见。”明远又要掏钱袋,心中肉痛,他虽有州郡补助和明家资助,京师样样都贵事事花钱,他过的并不富裕。
本来看他无名小卒,随意打发也就是了,巧在今日正好是上次的小厮当值,明远送卫聪回来就是他回报的,那日王爷世子反应太不寻常,能在王府应门都是机灵人,他虽然不知道眼前少年的身份,但不敢轻慢,急忙拦了不敢收钱,明远见问,就认真回禀。
“好叫您知道,不是咱们故意为难您。世子爷真的不在,一大早就跟王爷进宫去了,小的听了一耳朵,会同陛下和各位大人见人说事呢。”
“噢……”莫非一起接见曹无咎?明远心中滚了一番,和颜悦色,“世子近来还好?”
这小厮见左右无人,明远又亲切俊俏,便放松下来,“嗨,好什么呀,被王爷禁足在府里,今儿个才是第一次出门呢。听内宅说,连王妃都吃了挂落,闭门不出呢。”
“是么,本来还想约世子一道再去春风斋吃酒呢,看来是不成了。”明远笑了笑,岔开话题,不再多问,“算了你也不必回他了,他在禁中,听说我去吃酒听曲,可不更得发脾气。”
“可不是,多谢您体贴咱们。”小厮急忙应了,世子不快活,自然得叫他们更不快活,他又不傻,何必给自己找这个不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