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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侯婴(2 / 2)

卫青不以为然,“杀个兔子就勇猛了?去病也不杀兔子,你看那小子哪天让人省心了?勇在弱不畏强,可不在恃强凌弱。”

“话是这样说……”

“再说仁善有什么不好,他将来抚育黎民,又不当将军。说不定到时候我们把仗都打完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明明在说将来不打仗的事,舅舅却神态恣意昂扬,有一种少见的气魄,看的他入迷又疑惑。他那时还年幼,后来才明白过来,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縻北胡,一人横刀立马,令四海无战事,这是何等的自信,这才是柔和外表下真正的汉军统帅。

“将来据儿弟弟做陛下,我给据儿做大将军!”卫伉挺起胸脯,信誓旦旦。

“胡说,这由得你?”卫青轻叱,却仍笑着,并不生气,再次纠正,“要叫太子殿下。”

“哦,太子弟弟!”

“那我派你出击祁连山!”

“末将遵命!”

“啧你俩……”

卫子夫看卫青还要教训,打断了他,又给父子布菜,“伉儿有志气呢,小小年纪已经能拉半满的弓了,射箭也很有准头,你姑父说要赏你呢。”

“别别别,咱们陛下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他们三个襁褓中封爵已经够扎眼了。”卫青被绕着他追逐打闹的俩小闹得眼晕,“回头我做几把木剑给他们玩吧,强身健体也好。”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呀……

明远眼眶一热,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往事。勇在弱不畏强,可不在恃强凌弱,手腕一转,再度迎上。几回合下来,明知道侯婴比自己高不知道哪里去了,三次被竹枝击在手腕上,手腕已经肿的老高,明远仍然不肯松手,死死攥着竹枝反复抢攻,结果不过再多挨几下而已。

最后连教训他的侯婴都累了,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挥舞竹枝,终于被侯婴一把攥住手腕,整个提了起来,才抢过竹枝丢在地上。

“教训你你还委屈不成?”侯婴皱眉道。

明远一愣,“学生不敢。”

“那你在这发什么疯!”

“学生没有。”明远回了神,浑身发痛,双手合拢行了个礼,“既然是剑术比斗,自然不可弃剑认输。”

侯婴沉默地端详了他半天,摇摇头,用一种复杂微妙的语气念道,“黄柏、苍树、散血草、陈皮、香附、王不留行、昆布、皂角刺、白芥子、生南星、地龙、生半夏,共研粉末,敷于患处。”

明远仰着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转了转肩膀,语气轻快,“不要紧,皮肉伤,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学生知道,先生是为我好,才教训我。”

侯婴板着脸,“哦,那你今天借的那几本书……”

“学生知错了!学生告退!”

明远瞠目结舌,大呼不妙,一溜烟儿抱着自己的荷叶包裹逃之夭夭。

·

明远看天色还早,怀里揣着书,多走了四五里的路绕到市集一趟,捏了捏腰间新添的铜板,飞快的估算了一下,买了家里急需的生麻、大米、火匣。

“张大叔,给我称三两猪肉成吗?”

“好嘞。”

明远看他就要落刀,想了想,急忙改口,“大叔大叔,只要二两!二两!”

“行。”穷人遍地,这事多了去了,屠夫见怪不怪,还有两家人合买了一两肉的。明远提了草纸包的肉,道谢去了,他想了又想,终于匀出一个大子儿,给小弟小妹买了一文钱的麦芽糖。

明远家住在村子最偏远的外围。早几代的时候,这地方人烟稀少,就是荒地山林,后来打起仗来,中原人一批一批拖家带口渡过黄河来了到了南方,来的早的占了好地方,来的越晚越贫瘠,像他们这些十几年前才逃难来人家,地位最低,最穷,经常揭不开锅,靠寺庙施的粥活下来。他们被早先定居的人叫做北佬,抬不起头来的。明远倒不觉得,不偷不抢,靠干活养家糊口,比谁差了。

只是……

明远家里姐弟五个,上头两个姐姐,大姐去年刚许了人,二姐操持家务,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帮衬家里干活,明远是家中长子,不止家中,村里都只他一个读书识字,家里已拿他当大人看,凡事与他做主,他也向来有主意,这两年,家里的事大半他说怎样就怎样了。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小,四五岁,不晓事的年纪。

他在心中仔细盘算着柴米价格,不禁叹气,攥紧了麦芽糖。贫贱之家,实在难当。明家族学里的同窗,随口赌个单双,数也不数就洒出一把钱来。遑论明家本家嫡支,扇穗上一颗珠子,也要多少多少钱,能顶他全家数年之用。明远想着这些,越走越快,终于发足奔跑起来。

到家还没推门,两只小雀已经飞扑出来,“阿兄!”

明远手里肩上占满,仍是被扑个满怀,浑身辣痛,才想起来竹枝抽出来的伤来。二姐跟着迎了出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满脸欢喜,“娘刚才说再攒几日就能买生麻来纺线了,你哪来的钱。”

“看这是什么?”明远不答,倒是搂着弟妹,掏出糖来。

“啊!阿兄——”两只雀儿绕着他尖叫扑棱。

“爹娘回来了吗?”明远嬉笑着松开弟妹,接过二姐打来的水,擦了把脸。

“爹下工了,屋里呢。娘去给人帮办葬礼,下晌倒是回来了,刚刚又被隔壁婶子叫去帮忙了。”二姐兴奋地给他解说,“你拿了肉回来,可算桌上有油水了,我正愁呢,野菜吃了好几天了。诶你今天不是背了笼出去打草吗?笼框呢?草呢?”

“哎呀!我忘了!”明远被她一提,忽然想起来,猛地一拍大腿,讷讷道,“先生忽然抽考,我被急忙叫回去,就给忘了。”

“还夸你仔细呢。算了,明天去找吧。”二姐无奈,拍着他身上的土和泥,看他一身衣裳补丁叠补丁,五颜六色的,这还算是最干净整齐的,“怎么又破了几个口子,你是上学堂啊还是上战场啊,快脱下来,趁着天没黑,我给你补补。大姐前几天送了一套衣裳来,说你现在念书了,也缝一件整衣裳穿,莫叫人笑话。你快进屋去换了。”

明远应着,被她推进了屋里,所谓屋,也不过是几根柱子,泥土夯了墙,顶上覆的茅草,一风一吹,就满街去追自家屋顶的草,要是下暴雨,就更不了不得了,外头大雨里头小雨。但好歹算个遮风挡雨的家了。

“爹。”

“嗯。”明桥在墙角顿着做木工活,应了一声就不出声了。他木讷、刚正,永远在干活,很少说话,在家里常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自从逃难南渡,过去攒的家当全都扔了,如今一贫如洗,一家七口的重担抗在他肩上,压得他像一头只剩喘气的老黄牛。逃难到南方前他做过木匠,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打的,现在不知道又在给什么修修补补。

明远习惯如此,也不多说什么,脸洗干净了,再把衣裳换好,在地中间转了一圈,拉着姐姐手,“合适不?”

“真合适,我们远哥儿真俊。”二姐也笑起来,水盆还端在手上,顺手蘸水在他脸上抹了一道,她觉着弟弟刚才那一转,白皙俊秀简直照的屋子都亮了。这可不是自卖自夸,左右四邻,谁不说远哥儿生的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将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分许给他,可惜寒门低贱,不然凭这个好相貌,也能任个官当当。

“对了,正好,大宅那边传话,叫你明天过去一趟呢,就穿这个去,让他们亮亮眼,咱们比谁也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