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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侯婴(1 / 2)

明远找了几片大荷叶小心翼翼将瓷器包好抱在怀里给先生送回去。如今牙市,一个吃饭少干活多的孩子能卖一贯钱,他全家两个大人五个孩子,打包卖了也抵不上一个杯子钱。

门上轻敲三下,明远行了礼进来,“先生,您的杯子。”

侯婴执卷读书,头也不抬,忽然随口问了一句,“进项如何啊?”

明远一愣,险些将怀里宝贝砸了。

“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侯婴依然没有抬头,语气平静的像喝水一样,冲右手边撇撇下巴,“搁在墙边五斗柜第二层。”

明远将东西收拢,又回到原处,伏在地上,“学生知错……”

“还没回话,今日进项多少?”侯婴垂着眼皮扫他一眼。

“一共得了26文钱。”明远嗫嚅。

“也不算多。”

“回先生话,本来有三十余,因被刘彪踹翻,铜钱洒落,几个找不着了。”

“哦。怎的,要我替你讨回公道?”

往日应对明远挥洒自如,侃侃而谈,从不怯场,今日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不知道侯婴怎么考虑,并没有追责下去,而是提起其他事,“上次借去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

“看懂了吗?”

“囫囵吞枣,有的懂了,有的不懂。不懂的学生先记下了。”明远松了口气,声音又大了起来。说到念书,他可就不怕了。

“都能记住?”侯婴惊异,终于抬头看他一眼。

“是。学生天生记性比人好些。”明远抓了抓后脑勺,一瞬间许久之前点灯熬油被少师少傅收拾的时光飞扑眼前,那时背不过可是来真的。

侯婴教了他这么些时日,知道他不打诳语,没有必要考问证明,随意地点点头,“今日我累了。你去我书房再拿几本,看完了不懂的一并来问我。”

“多谢先生!”

·

明远没见过这时代别的读书人的书房什么样,但他直觉并不是东亮先生这样的。

侯婴的书房很大、宽敞,但什么装饰也没有,没有桌椅几案,没有挂画摆件,只有两个蒲团,和绕着四面墙通到顶的书架,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竹简上面摞着羊皮卷,书册顶上横着书册,与其说是书房,更像是一个书籍仓库。

书架里的书也凌乱无序,可以说毫无规律。侯婴授课倒是按照经史子集由浅入深,可藏书却这里一本那里一本,论语旁边是山河舆图,大学挨着本草经,汉书顶上架着孙膑兵法,抱朴子与五石散炼制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真的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自从侯婴发现他学得快,进度远超族学同窗,就主动让他从自己的“库房”借书回去自学,但有一条,不能挑挑拣拣,从第一个书柜第一排开始,无论一次一本还是十本,都得按顺序往下读,明远今世出身微末,多年无缘诗书,能有读书的机会已然天幸,自然言听计从。

他曾经久居高位,习惯性掌控一切,初生数年茫然无知,连朝代皇帝都不明白,极其不习惯,没有安全感。他迫切盼望了解这个世界,而最简单方便的途径就是读书,于是泡在侯婴书房之中,如饥似渴地借书读书,像一块大海绵般浸透这个世界。

而且这一世家中困窘,他虽是孩子,已要干许多活,喂鸡、割草、捉鱼、照管弟妹,虽然上头的姐姐承担了更多家事,只说让他珍惜机会好好念书,但看到姐姐,就想起当年为了自己被父皇冤杀的阿姐,心疼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这样理所当然地甩开手,看着阿姐辛苦。

况且他学过治狱刑讼,深知不管什么时代,小户寒门,略有风吹草动,就能家破人亡,自然带着焦灼和隐忧,借各种机会寻钱补贴家用。上辈子越是锦衣玉食,这辈子越是能体会到衣食无着的困苦,沉默而辛劳的父母姐弟,陌生的世界,邻里不时响起的哭喊,时时压在他心头,让他无法放松一刻,而只有在侯婴的书房,这样的书山文海中,才能忘了生活的拮据,安闲一时。

因此在堂上的正经启蒙课程之外,明远读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有的浅显易懂,有的佶屈聱牙,有的明明是熟悉的内容,字却写法不同,有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复杂的一句话也不明白,遇到这种,只好先硬着头皮看完背下再说。今日他拿了五本,随手一翻,中间竟有两本都是赤身**的男女图画,他这一世还是童子呢,脸上一红,犹豫半天,还是插在几本书中间,拿刚才的荷叶包了,藏在怀里溜了出去告谢。

“站住。”侯婴斜倚在一个木头靠背上,左手卷着书,右手三指拈了一支毛笔在书边记着什么,“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世道纷乱,士大夫又多出自豪强之家,大半才兼文武,风流文士再不济也要能醉酒耍两套剑法,羸弱如卫玠的少。侯婴既是明家族学坐馆先生,也就在教授经史的同时顺带抽时间教一教剑术骑射。

“啊……”明远张口结舌,他半日在学中,半日在家中照顾弟妹伺候农活,稍有时间就抓紧读借来的书,农家子弟,哪有时间练什么剑法。上辈子虽然武艺娴熟,但这可不比诗书,身体跟不上,知道再多身法动作,也是白给。

“去后院折两根竹子来。”侯婴自顾自地说,“既然考较了经书,那就顺便考较考较武道。”

“啊?”

·

明远摆了个架势,起手投石问路,对师长的标准动作。

侯婴随随便便提着竹枝站着。

明远刚刚递出,他的竹尖还在半空,忽然一道破空之声,侯婴的竹枝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他后背,火辣辣的痛,明远嘶地一声,忍住痛呼。

再来。明远俯身横扫,又一下落到了肩上。

“再来!”侯婴呵斥,明远不吭声,咬牙再上。

一套剑法二十四式,全套使完,明远足足挨了四十八下。

小臂、大臂、大腿、小腿、后背、肩胛、臀部、肩膀,竹枝像雨点般落下,虽然不是很重,连早上王马儿揍他那几下的力道都没有,可竹枝又细又长,侯婴拿捏着力道,恰好落在皮肉最细软的地方,每挨一下,都是一阵锐痛,到这时候,明远怎么还能不知道侯婴就是为了惩处他卖弄本事帮人作弊,自然更不肯呻吟叫嚷,硬生生挨着。

他日常机敏嬉笑,内里却有一股愈压愈不服输的执拗,以前连他父皇那样霸道的君主也敢反驳顶撞,父皇气得没办法,经常骂他“犟种”,跟他舅舅一样的闷犟。竹声破风,明远恍惚又看到当年的未央宫。那时卫青巡视朔方回来,提着卫伉入宫来看姐姐和外甥。卫子夫叫人炖了羊肉羹,又给弟弟温酒添菜,“青弟你多吃点菜,羊肉在沙漠里还没吃够啊,尝尝这个,能吃出是什么不?”

卫青埋头苦吃,一口菜团子嚼了又嚼,皱眉,“没吃过,是什么?”

“就是你带来的苜蓿。”

“嚯,那是喂马的呀。”卫青惊讶抬头。

卫子夫一笑,她岁不复韶龄,但依然极有风韵,“马吃的,又没说人不能吃,我叫她们换着法做了试试,这宫里日日都是那些东西,难得吃个新鲜,你可别对陛下说,我让他宝贝儿子吃喂马的草。”

卫青笑起来,看了一眼在旁边跪坐着偷偷看他的刘据。

“据儿今天怎么了?”

从小在刘据心中,舅舅是世界上顶温柔有趣的大人,会耐心听他讲所有的想法和梦境,但少傅他们跟他说舅舅是开疆拓土的大英雄,是有汉以来第一个把北边的匈奴人打败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仅把被胡人抢走的土地人民抢了回来,还把胡人的地盘也打了下来,在那建了一座汉人的城。舅舅这样温柔好脾气,面对母后的唠叨永远点头说好好好的人,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舅舅,你打仗真的很厉害吗?”

舅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卫子夫也想不到儿子会问这个,顺势提起,“你得空是不是得教他些兵法什么的,陛下嫌他太过仁善呢,连个兔子都不愿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