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把事情告诉他,那样他会糊涂的。”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能把他的思绪弄乱了。”
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他很快转过身来,注视着苏醒过来的沉睡者,表情模糊不清。
“感觉奇怪吗?”他问道。
“非常怪。”
“你觉得你所看到的这个世界非常陌生?”
“尽管这个世界看上去很陌生,我还是得生活在其中。”
“我想暂时是这样的。”
“首先,难道我不应该穿上衣服吗?”
“他们……”矮胖男人说着停了下来,亚麻色胡子男人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衣服很快就会送到。”矮胖男人说。
“我睡了两百多年,是真的吗?”格拉哈姆问道。
“他们已经告诉你了,是吗?事实上,你睡了二百零三年。”
格拉哈姆扬起眉毛,紧紧抿着嘴,接受了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问题:“这附近有磨坊或发电机吗?”不等回答他又道,“想必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说。
“那是什么声音?”他突然问道。
“没什么。”矮胖男人不耐烦地说,“是人。以后你就明白了。正如你所说,世界改变了很多。”他简短地说,眉头紧锁,环顾四周,像一个在紧急情况下做决定的人,“无论如何,我们得给你弄些衣服。你最好在这儿等着。没有人会靠近你。你需要刮刮胡子了。”
格拉哈姆揉了揉下巴。
亚麻色胡子男人回来了,他走着走着突然转身,听了一会儿,对那个年纪较大的人扬起眉毛,然后匆匆穿过拱门向阳台走去。喧闹声越来越大,矮胖男人也转身听着。他突然低声咒骂起来,然后把目光转向格拉哈姆,表情十分不友好。那是一阵嘈杂的人声,有起有落,像是有人在尖叫,有一阵像是有人一边扭打一边尖声喊叫,然后又传来干枯树枝的噼啪断裂声。格拉哈姆竖起耳朵,想从喧闹声中找出一些线索。
然后他发现有句话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句话不会有错:“我们要见沉睡者!我们要见沉睡者!”
矮胖男人突然向拱门冲去。
“胡闹!”他叫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真的知道,还是只是猜的?”
可能有人回答了他。
“我走不开。”矮胖男人说,“我得照顾他。但阳台上的叫喊声太大了。”
有人回答了什么,但格拉哈姆听不清。
“就说他还没有醒。随便编个理由!这事就交给你了。”
他匆匆赶回格拉哈姆身边。“你必须马上穿上衣服。”他说,“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而且也不可能……”
他冲了出去,格拉哈姆在他身后大喊着问了几个问题,却没有得到答案。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太复杂了,解释不清楚。你马上就有衣服穿了。是的……马上。然后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但这些声音。他们在喊……”
“他们在喊沉睡者,对,就是你。他们有一些扭曲的想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远处模糊的嘈杂声中,可以听到一声清晰尖锐的铃声,然后,那个粗鲁的胖子飞奔到房间角落里的一堆仪器前。他听了一会儿,盯着一个水晶球,然后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他随后走到那两个人消失的墙边。它像窗帘一样又卷了起来,他站在那里等着。
格拉哈姆抬起胳膊,惊讶地发现滋补剂效力不错,他的体力恢复了很多。他把一条腿挪到床边,然后又把另一条腿伸过去。他不再头晕。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这么快就康复了。他坐在那里,摸着自己的四肢。
亚麻色胡子男人从拱门里走了进来,这时,电梯轿厢滑到了矮胖男人面前,一个留着灰白胡子的瘦削男人从轿厢里走了出来。这个人穿着一件深绿色的紧身衣,抱着一卷东西。
“这是裁缝。”矮胖男人打了个手势介绍道,“你穿那件黑衣服绝对不行。我不明白你是从哪里弄来那衣服的。但是我会搞清楚的。我一定会搞清楚。你能尽快弄好吗?”他对裁缝说。
绿衣男人鞠了一躬,走上前,在格拉哈姆身旁的**坐了下来。他举止沉着,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陛下,你会发现时尚变了。”他说着偷偷看了一眼矮胖男人。
他飞快地打开他那卷东西,一团鲜艳的织物在他的膝盖上展开。“先生,您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圆柱形为时尚。帽子都是半球形的,到处都是圆曲线。而现在……”他拿出一个大小和外观都很像怀表的小装置,转动旋钮,看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小人出现在表盘上,这个小人就像是电影放映机投射出来的一样,一边走一边转动着。裁缝拿起一块蓝白色缎子。“我打算先给你做一身这样的衣服。”他说。
矮胖男人走过来,站在格拉哈姆的身旁。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相信我吧。”裁缝说,“我的机器马上就到。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那是什么?”来自19世纪的沉睡者问。
“在你那个时代,他们会给你看时装图样。”裁缝说,“但这是我们的现代发明。看这里。”小人的服装一直在变化。“或者这个。”另一个穿着宽大长袍的小人咔嗒一声走到表盘上。裁缝动作敏捷,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朝电梯瞥了两眼。
电梯又隆隆作响,一个小伙子走了出来,他留着平头,面色苍白,穿着粗糙的淡蓝色帆布衣服,一看就是个中国人。他悄无声息地推着一台带有小脚轮的复杂机器。电影放映机一样的小装置停了下来,格拉哈姆被邀请站在机器前,裁缝低声对平头小伙子指示了几句话,小伙子用喉音回答,格拉哈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男孩随后走到角落里,像是在演一出深奥难懂的独角戏,裁缝则抽出一些带有凹槽的手臂状的东西,这些东西的一端连接着小圆盘,裁缝把圆盘贴在格拉哈姆的身体上,两边肩胛骨、两边手肘、脖子上各有一个,到最后,他的身体和四肢上一共分布了四十个这样的圆盘。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乘电梯走进屋内,来到格拉哈姆的身后。裁缝启动了一个装置,使机器里的零件有节奏地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拉动几个杠杆,格拉哈姆身上的圆盘纷纷掉落。裁缝拿掉了格拉哈姆身上的黑斗篷,亚麻色胡子男人递给他一杯提神的**。格拉哈姆从玻璃的边缘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矮胖男人一直在房间里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现在他转过身来,穿过拱门,向阳台走去,从那里依然可以听到远处的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平头年轻人把一卷蓝缎子递给裁缝,两人开始把它固定在机器上,看他们的样子,很像是把一卷纸送进19世纪的印刷机。然后,他们把机器推到房间对面一个很远的角落,那里有一根扭曲的缆绳优雅地盘在墙上。机器有脚轮,推起来非常省力,而且不会发出半点声音。他们把机器和电缆连接在一起,随即机器开始快节奏地运转起来。
“那是干什么?”格拉哈姆问,用空杯子指着那些忙碌的人,试图忽视新来的人审视的目光。“那是……某种力量……加在上面了吗?”
“是的。”亚麻色胡子男人说。
“那人是谁?”他指了指身后的拱门。
紫袍男人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道:“他是霍华德,你的首席监护人。你看,陛下,这件事有点不太好解释。委员会任命了一名监护人和几名助手。这个大厅属于公共财产,但还是有限制的。这样人们才能满足自己。我们第一次在门口设置了障碍。不过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让他来解释吧。”
“奇怪!”格拉哈姆说,“监护人?委员会?”然后他背对那个新来的人,低声问道,“这个人为什么盯着我看?他是个催眠师吗?”
“催眠师?!他是一个毛发修剪师。”
“毛发修剪师?!”
“是的,而且他是最好的修剪师之一。他的年费是六打兰斯。”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格拉哈姆根本没听懂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定。“六打兰斯?”他说。
“你难道没有兰斯吗?想必是没有的。你以前用英镑吧?兰斯是我们的货币单位。”
“可你说什么来着……六打?”
“是的。六打,先生。当然,这世上的事,甚至是这些小事情,都变了。你们生活在十进制的年代,用的是阿拉伯数字,十是常用的,百和千都不常用。现在我们有了十一个数字。十和十一都可以用一个数字来表示,一打是十二,十二打就是一罗,也就是一百四十四,而十二罗就是一打千,一打千个一打千就是米里亚德。很简单吧?”
“我想是的。”格拉哈姆说,“可这个毛发修剪师……是怎么回事?”
亚麻色胡子男人回头看了一眼。
“你的衣服好了!”他说。格拉哈姆猛地转过身来,看见裁缝站在他身旁微笑着,胳膊上搭着几件新衣服。平头年轻人用一根手指把那台复杂的机器推向他来时乘坐的电梯。格拉哈姆盯着那套完整的西装:“你的意思是……”
“刚刚做好。”裁缝说。他把衣服扔在格拉哈姆脚边,走到他躺过的床前,掀开半透明的床垫,把镜子翻了起来。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阵凄厉的铃声响起,矮胖男人走到角落。亚麻色胡子男人冲到他面前,然后从拱门匆匆走了出去。
裁缝正在帮格拉哈姆穿上一套深紫色服装,而这件衣服集合了长筒袜、背心和裤子,这时,矮胖男人从拐角处回来,迎接从阳台回来的亚麻色胡须男人。他们低声快速地说着什么,举止明显带着焦虑。在那套紫色内衣外面,格拉哈姆又穿了一件复杂而优雅的蓝白衣服。格拉哈姆再次穿上了时髦的衣服,他看见自己面色蜡黄,没有刮胡子,毛发仍然蓬乱不堪,但至少不再赤身**了,而且,他浑身上下有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有风度。
“我得刮刮胡子。”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马上。”霍华德说。
持续的凝视停止了。年轻人闭上眼睛又睁开,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朝格拉哈姆走去。然后他停下脚步,用手慢慢地做着手势,环顾四周。
“有座位吗?”霍华德不耐烦地说,过了一会儿,亚麻色胡子男人拿了一把椅子放在格拉哈姆身后。“请坐。”霍华德说。
格拉哈姆犹豫了一下,在那个眼神狂野的人的另一只手里,他看到一个钢铁物件在闪光。
“你不明白吗,陛下?”亚麻色胡子男人急忙礼貌地大声道,“他要给你理发。”
“啊!”格拉哈姆高兴地喊道,“可是你叫他……”
“毛发修剪师!他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家之一。”
格拉哈姆突然坐了下来。亚麻色胡子男人不见了。毛发修剪师优雅地走上前来,检查了格拉哈姆的耳朵,打量了他一番,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要不是霍华德不耐烦了,他可能还会坐下来端详他一会儿。他手脚麻利,灵巧地用工具刮了刮格拉哈姆的下巴,刮掉他的胡子,还剪短并整理了他的头发。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说,如同一个诗人得到灵感后在全神贯注地创作。他刚一完成,就有人递给格拉哈姆一双鞋。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好像是从角落里的一台机器里发出来的:“马上……马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停止工作。停止工作。别再等了,来吧。”
叫喊声似乎使霍华德大为不安。从他的手势来看,格拉哈姆觉得似乎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不决。突然,他走向一个角落,那里除了有一个装置,还有一个小水晶球。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拱门上持续不断的低沉喊叫声变得越来越大,那咆哮声像是要横扫一切,随后又像是退潮一样很快消失了。这个声音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牢牢地控制了格拉哈姆。他瞥了一眼那个矮胖男人,然后顺从了内心的冲动。他两步就走下台阶,走进了过道,一下子就来到了那三个人刚才站着的阳台上。
[1]计数单位,一罗为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