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哈姆只记得在昏倒前听到了一阵吵闹的铃声。后来他才知道,他昏迷了大半个小时,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又回到半透明的**,心里和喉咙里都涌动着一股燥热。他看到手臂上的黑色装置已被取下,现在打着绷带。白色的框架还在他的周围,但是,框架上的绿色透明物质都不见了。一个穿着深紫色长袍的男人正认真地注视着格拉哈姆的脸,他是站在阳台上的三个人中的一个。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铃声和混乱的声音,他感觉像是有许多人在一起大喊大叫。在**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一扇门突然关上了。
格拉哈姆动了动脑袋。“这是怎么回事?”他慢慢地说,“我在哪儿?”
他看见了第一个发现他的红头发男人。有个声音似乎在问他刚才说了些什么,然后突然静了下来。
紫袍男人用柔和的声音回答了他,他说的是英语,不过稍微有一点外国口音,或者至少在沉睡者听来是这样的:“你很安全。你是从你睡着的地方被带到这里来的。很安全的。你在这里睡了一段时间了,你一直在昏迷。”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格拉哈姆没听到,一个小药瓶被递到他面前。格拉哈姆感到一阵清凉的喷雾,一阵芳香的雾气在他的前额上飘过,他感觉清爽了一些。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好点了吗?”紫袍男人问道,格拉哈姆睁开了眼睛。他大概三十岁,长得和颜悦色,留着亚麻色的尖胡子,紫色长袍的领口上有一颗金扣子。
“是的。”格拉哈姆说。
“你睡了有一段时间了。全身麻痹,昏迷不醒。你听说过强直性昏厥吗?你才刚醒过来,可能觉得奇怪,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切都很好。”
格拉哈姆没有回答,但这些话起了安慰作用。他看着面前那三个人的脸。他们看着他,眼神非常怪异。他知道他应该在康沃尔,但他就是无法把眼前这些情况和康沃尔联系起来。
他在博斯卡斯尔最后醒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此时又出现了,那件事已经决定了,却不知怎么又被忽略了。他清了清嗓子。
“你们给我表弟打电报了吗?”他问道,“他叫沃明,二十七岁,家住高等法院街。”
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但他不得不重复一遍。“他的口音真奇怪!”红头发男人小声说。“你是说电报吗,先生?”留着淡亚麻色胡子的年轻人说,显然很困惑。
“他的意思是发电报。”第三个人自告奋勇地说,这个人二十来岁,面相和善。亚麻色胡须的男人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我真愚蠢!放心吧,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先生。”他对格拉哈姆说,“恐怕给你表弟打电报很难。他现在不在伦敦。不过,先别费事安排了;你睡了很长时间,最重要的是要克服由此产生的问题,先生。”(格拉哈姆听了半天才听出这个人说的是“先生”这两个字。)
“啊!”格拉哈姆说完便安静了下来。
这一切都很令人费解,但这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显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他们很奇怪,这个房间也很奇怪。他似乎在一个新建立起来的地方。他突然起了疑心。这肯定不是什么公共展览大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把沃明臭骂一顿。但这里倒是不像展厅。而且,如果这里是公开展览,他是绝对不会赤身**的。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在此之前,他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提示,但他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必定是昏迷了很久,而且,仿佛是掌握了读心术一般,他明白了凝视着他的那几个人为什么会流露出敬畏的表情。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心里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们似乎能从他的眼神看懂他的想法。他噘着嘴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刚一想明白眼前的情况,一种奇怪的冲动就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想要隐瞒自己的发现。他看着自己**的双脚,默默地端详着它们。他不想再说话。他抖得厉害。
他们给他喝了一些带绿色荧光的粉红色**,尝起来有肉的味道,他的体力恢复了很多。
“喝了这个……我感觉好多了。”他声音嘶哑地说。其他人又在窃窃私语,像是在充满敬意地赞赏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又想说话,可依然说不出来。
他掐了掐喉咙,又试了第三次。“多久?”他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好长一段时间了。”亚麻胡子男人说着,飞快地瞥了一眼其他人。
“多久?”
“很久。”
“是的……是的。”格拉哈姆突然暴躁起来,“可是我想知道……我睡了几年?许多年?我忘了……一些事情。我很……困惑。可是你们……”他抽泣着说,“你们不要敷衍我。我到底睡了多久……?”
他停了下来,粗重地呼吸着。他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睛,坐着等待回答。
他们低声商量着。
“五六年?”他有气无力地问道,“更久?”
“比这久得多。”
“还要久?”
“还要久。”
他看着他们,好像小恶魔在猛拉他脸上的肌肉。他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很多年。”红胡子男人说。
格拉哈姆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用瘦削的手擦去脸上湿冷的眼泪。“许多年!”他重复道。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坐在那里,看着眼前一件件陌生的物件。
“那是多少年?”他问道。
“你必须做好准备,不然准会大吃一惊。”
“嗯?”
“超过一罗[1]。”
他被这个奇怪的词激怒了:“你说超过多少来着?”
两个陌生人是同时说话的,所以他没听清数量词。
“你说的是多长时间?”格拉哈姆问道,“多久?别摆出那副表情。告诉我。”
在那几个人的低声评论中,他听到了“两个多世纪”这几个字。
“什么?”他转身对着一个年轻人喊道,他觉得那句话就是此人说的,“谁说……?什么?几个世纪!”
“是的。”红胡子男人说,“两百年。”
格拉哈姆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早已准备好要听到一个很大的数字,然而,现在听到竟然是两个世纪,他崩溃了。
“两百年。”他又说了一遍,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一段巨大的时间差距。然后,他说:“但是……”
他们没有说话。
“你……你说……?”
“二百年。两个世纪。”红胡子男人道。
一阵沉默压下来。格拉哈姆看着他们的脸,发现他听到的确实是真的。
“但这不可能。”他抱怨道,“我现在准是在做梦。我昏迷了,一个人不可能昏迷太久的。这不合情理呀,你们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告诉我……就在几天前,我还在康沃尔郡的海岸上散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亚麻色胡子男人犹豫了一下:“我的历史不是很好,先生。”他轻声说,瞥了一眼其他人。
“曾经确实是那样的,先生。”年轻人道,“博斯卡斯尔,位于古老的康沃尔公国的西南部乡村,紧挨着牧场。那里现在还有一所房子。我去过那儿。”
“博斯卡斯尔!”格拉哈姆把目光转向年轻人,“就是那里……博斯卡斯尔。小博斯卡斯尔。我在那里的某个地方……睡着了。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了。”
他皱着眉头低声说:“竟然过了二百多年了!”
他开始快速说起话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但他的内心很冷静:“但如果已经过了两百年,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我在睡着前见过或交谈过的人,一定都死了。”
他们没有回答他。
“女王、皇室、阁僚,教堂和国家。高低贵贱,富人和穷人,一个接一个……”
“还有英格兰吗?”
“英格兰是一个叫人安慰的地方!伦敦还存在吗?”
“这里是伦敦吧?你是托管人助理吗?托管人助理。至于他们……他们也是托管人助理吧!”
他坐在那里,憔悴地盯着另外几个人:“但我为什么在这里?不!不要说话。安静一会儿。让我……”
他一声不吭地坐着,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睛,发现有人又递给他一小杯粉红色的**。他把**喝掉,马上就觉得精神了很多。他一喝下去,就开始自然而然地哭起来,而且感觉是那么神清气爽。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他们的脸,突然一边流泪一边大笑起来,那样子有点可笑。“两百年哪!”他说。他的表情扭曲,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然后,他又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他坐起身,双手搭在膝盖上,摆出的姿势几乎和伊斯比斯特当年在彭塔根悬崖上发现他时一模一样。一个粗重且盛气凌人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随后脚步声响起,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很有身份。“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你们能搞定?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们。不能打扰这个人。门关了吗?所有的门都是关闭的吗?必须为他维持绝对安静的环境。千万别告诉他真相。有人告诉过他真相吗?”
金胡子男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格拉哈姆回过头,只见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这个人又矮又胖,没有胡子,长着鹰钩鼻,脖子很粗,还有个双下巴。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微微倾斜,几乎在鼻子上方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他对格拉哈姆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把目光转向那个留着亚麻色胡子的人。“怎么这么多人杵在这儿?”他极其恼怒地说,“你们都走吧。”
“走?”红胡子男人说。
“当然,都给我马上走。走的时候把门关上。”
另外两个人听到这话,极不情愿地看了格拉哈姆一眼,但还是顺从地转过身,但没有像格拉哈姆预期的那样穿过拱门,而是径直走向拱门对面公寓的实墙。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一长条显然很结实的墙啪的一声卷了起来,那两个人走过去,墙壁随即落了下来。如此一来,房间里只剩下格拉哈姆、新来的人和穿紫色长袍、留着亚麻色胡须的男人。
有一段时间,矮胖男人根本没有注意格拉哈姆,而是开始询问显然是他下属的紫袍男人都对他们所照料的人进行了哪些治疗。他发音清晰,但格拉哈姆只能听懂一部分他的话。对他来说,格拉哈姆的苏醒不仅叫他惊奇,还是一件惊恐和烦恼的事。他显然非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