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比斯特突然停住脚步,怀疑地看着失眠者。
“看看这些石头!”坐着的失眠者突然用力做了个手势,喊道,“看看那片永恒闪耀和颤动的大海!看看那泛着白沫的海浪冲进巨大悬崖下的黑暗。还有这个蓝色的苍穹,耀眼的阳光从苍穹倾泻下来。这是你的世界。你接受它,你为它感到高兴。它温暖你、支持你,让你快乐。而对我来说……”
他转过头来,他的脸看了叫人害怕,眼睛充血,眼神黯淡无光,嘴唇没有血色。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这是我痛苦的外衣。整个世界……是我苦难的外衣。”
伊斯比斯特望着四周,只见悬崖峭壁笼罩在阳光下,散发着野性之美,又回过头来望着失眠者那张绝望的脸。一时间,他没有说话。
他回过神来,做出一个不耐烦的拒绝手势。“你睡上一觉,”他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观厌世了。相信我的话。”
伊斯比斯特现在十分肯定这次邂逅是天意使然。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他还无聊透顶。他太清闲了,一想到现在有事可做,就不由得得意起来。他立即着手准备此事。在他看来,这个疲惫的人最需要的是陪伴。他挨着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坐在陡峭的草地上,立刻和他闲聊起来,两个人时不时还会吵上几句。
失眠者此时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愁眉苦脸地望着大海,并不是有问必答,而是只回答伊斯比斯特直接问出的问题。但是,他虽然绝望,却并没有反对别人善意的打扰。
他甚至显得很感激,只是无力将这种感激表达出来。不久,伊斯比斯特感到光是他自己说得起劲儿,根本一点用也没有,便建议他们攀上陡坡,回博斯卡斯尔,去看看布莱克皮特的美景,失眠者没有说话,但还是照办了。爬到一半,他开始自言自语,突然把一张可怕的脸转向帮助他的人。“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边说边晃着瘦削的手,“会发生什么事呢?转呀,转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永远没有尽头。”
他站着,一只手在不停地画圈圈。
“没关系,老伙计。”伊斯比斯特带着老朋友的语气说,“别担心了,相信我。”
那人放下手,又转过身来。他们一前一后越过山顶,到了佩诺里另一边的海岬,失眠者不停地打着手势,断断续续地说什么他的大脑是旋涡。来到海岬,他们在座位旁站了一会儿,俯瞰着黑暗神秘的布莱克皮特,然后坐了下来。这一路上,只要路够宽,可供两人并排走,伊斯比斯特就会继续谈话。就在他详详细细地讲着在恶劣天气里建造博斯卡斯尔港有多复杂困难的时候,他的同伴突然说起不相干的话题,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脑袋不像以前那样了。”他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不停地做手势,“不像以前那样了。我有一种压迫感,像是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着我。不,不是睡意,老天!那东西就像一个影子,一个深深的影子突然迅速地落在某个忙碌的东西上。旋转,旋转到黑暗中。思想的**、混乱、旋涡。我也说不清楚。我几乎不能集中注意力,我无法镇定下来向你解释清楚。”
他无力地停了下来。
“别麻烦了,老伙计。”伊斯比斯特说,“我想我能理解。无论如何,你知道,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并不重要。”
失眠者用指关节揉眼睛。在他不停揉眼的当儿,伊斯比斯特又说了一会儿,然后有了一个新主意。“去我的房间里吧。”他说,“抽抽烟斗。我可以给你看一些我画的布莱克皮特的素描。”
失眠者顺从地站起来,跟着他下了陡坡。
下坡的时候,伊斯比斯特好几次听见他脚步踉跄,而且,他动作迟缓,走起来犹犹豫豫。“跟我来。”伊斯比斯特说,“尝尝香烟,再喝点酒,酒可是好东西。你喝酒吧?”
陌生人在花园门口犹豫了一下。他似乎再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喝酒。”他说得很慢。他走过花园小径,过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重复道:“不……我不喝酒。在转圈。旋转,在……旋转……”
他在门阶绊了一下,像个瞎子一样走进了房间。
然后,他突然重重地坐在安乐椅上,像是瘫倒在上面一样。他双手捂脸,向前倾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不一会儿,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伊斯比斯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紧张得像个毫无经验的主君,偶尔说一两句话,但基本上都不需要失眠者的回应。他穿过房间拿起他的公文包,把它放在桌子上,并注意到了壁炉架上的钟。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吃晚饭。”他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说,满脑子只顾着琢磨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失眠者把三氯乙醛喝下去,“我只有冷羊肉,但味道不错。还有点威尔士干酪和一个水果馅饼。”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些话。
坐着的失眠者没有回答。伊斯比斯特停下脚步,手里拿着火柴,望着他。
沉默在延续。火柴熄灭,香烟没有点燃就被放下了。失眠者纹丝不动。伊斯比斯特拿起公文包,打开,放下,犹豫了一下,似乎要说话。“也许吧。”他充满怀疑地低声说。不一会儿,他朝门瞥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失眠者。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每小心地走出一步,都要看一眼他的同伴。
他悄无声息地关上屋门。房子的大门是开着的,他走出门廊,站在花坛的角落里,那儿长着川乌。从这里,他可以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这个陌生人一动不动,痴痴呆呆,抱着头坐着。他一直没有动过。
沿路走着的几个孩子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画家。一个船夫和他寒暄了几句。他觉得自己那谨慎的态度和立场可能显得很古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也许,吸烟看起来更自然。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和烟袋,慢慢地把烟斗装满。
“我想知道……”他说,几乎看不出他有什么得意的神色,“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一个机会。”他很有男子气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房东走到他后面,还提着从厨房里拿来的灯。他转过身来,晃晃烟斗打招呼,在他的起居室门口拦住了她。他费了好大劲才低声把情况解释清楚,因为她并不清楚他在接待客人。她拿着灯走了,从态度上看,她仍然有点迷惑不解。他又在门廊的角落里转来转去,脸涨得通红,有点不自在。
他抽完烟斗后又等了很久,这时候,连蝙蝠都出洞了。他本来十分犹豫,但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他偷偷地回到黑暗的起居室,在门口停了下来。陌生人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透过窗户看来只是一团黑影。除了几个水手在港口里一艘载着石板的小船上发出的歌声外,夜晚非常寂静。外面,尖尖的川乌和飞燕草笔直地立在山坡的阴影下,一动不动。伊斯比斯特忽然灵光一闪,他吃了一惊,身子探过桌子,侧身倾听。一种令人不快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他相信自己的怀疑成了事实。他大吃一惊,随即便陷入了恐惧当中!
失眠者坐在那里,没有发出呼吸声!
伊斯比斯特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绕过桌子,停下两次仔细听。他终于把手放在扶手椅的靠背上。他弯下腰,贴近失眠者的脸。
然后,他继续压低身体,抬头看着客人的脸。他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叫了一声。失眠者的眼睛里只剩下眼白,犹如两个白色的空洞。
他又看了看,发现失眠者睁着眼睛,瞳孔转到了眼皮底下。他突然害怕起来。他被失眠者的怪样子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抓住失眠者的肩膀摇晃起来。“你睡着了吗?”他说,声音异常尖锐,“你睡着了吗?”
伊斯比斯特深信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突然展开行动,嘟囔着大步穿过房间,还不小心碰到了桌子,然后,他按响了门铃。
“请马上把灯拿来。”他在过道里说,“我的朋友有点不对劲。”
然后他回到那个一动不动地坐着的人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大喊。吃惊的女房东拿着灯进来,房间里立刻充满了黄色的光芒。他扭头向她眨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我得马上去请医生。”他说,“他不是死了,就是犯病了。村子里有医生吗?在哪儿能找到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