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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撤离伦敦(2 / 2)

大家都推着前面的人。我弟弟站在马头旁边,按捺不住地缓缓地迈开步子,沿着小径往前走。

埃奇韦尔乱成一团,乔克农场一片骚乱,这里则是人潮涌动。当时的场面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个没有面孔的影子从拐弯处拥过去,背影越来越远。徒步的男男女女被车轮挤到最边上,推推挤挤,有的跌在水沟里。

马车一辆紧贴着一辆,不时有更快的或是不耐烦的车辆趁空隙往前挤,但前面的无处退让,最终把徒步的人挤到了树篱边、屋门口。

“快走!”呼声一片,“快走!他们来了!”

一个救世军打扮的瞎子站在一辆车上,用佝偻的手指比画着,高喊着“永恒!”。他声音嘶哑,但极其洪亮。他很快消失在烟尘之中,但过了很久,我弟弟还能听见他的喊声。挤在马车上的人有的不管不顾地抽打马匹,和其他的车夫争执;有的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痛苦,目光空洞;有的渴得直咬手;还有的干脆趴在车底。一匹匹马眼睛血红,马嚼子都沾满了白沫。

路上挤满了数不清的各式马车、货车,另外还有邮车、标着“圣潘克拉斯教区”字样的清扫车、挤满了壮汉的木料大车。一辆酒商的四轮马车隆隆地驶了过去,对着他们的两个轮子上溅了鲜血。

“让一让!”喊声此起彼伏,“让一让!”

“永生!永生!”远远地传来回响。

人潮中有不少衣着讲究的妇人,她们神色黯然憔悴,精工细制的衣服蹭得脏兮兮,疲倦的脸上挂着泪痕,身边的孩子不住哭闹,走得磕磕绊绊。周围的男人时而伸手帮忙,时而如凶神恶煞。一些流浪汉也挤在里面,他们穿着褪色的黑布衣服,目露凶光,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魁梧结实的工人和衣着邋遢、一脸愁苦的职员店员挤在一起,不时拌起嘴来。我弟弟看见一个受伤的士兵、几个铁路脚夫,还有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外套的可怜家伙。

他们身份各异,但有不少相同之处。每个人都露出恐惧痛苦的神色,并被恐惧推着向前赶。每次路上起了**,每次有人为车上的位子争执,所有人就不约而同地加快步子,就连怕得膝盖发软的人也一个激灵,拼命往前赶。酷热和灰尘折磨着他们,令他们皮肤干燥,嘴唇紫黑干裂。他们口干舌燥,疲于赶路,双脚酸痛。在一片哭喊声中,不时传出几句争吵、责骂、痛苦的呻吟,声音多半嘶哑虚弱。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呼喊:

“快,快!火星人来了!”

人潮之中几乎没人掉队。小巷斜斜地通到主路,巷口很窄,还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通向伦敦的。人群拥到巷口,仿佛形成了旋涡,体弱胆小的被挤到边缘,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些人就又一头扎了进去。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男人躺在地上,光着的一条腿上缠着渗血的绷带,两个朋友正弯腰照顾他。有朋友真是他的运气。

一个矮小的老头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蓄着灰白的八字胡,一副军人模样,身上穿着污秽不堪的长礼服。他走到马车旁边坐了下来,脱了一只鞋——他的袜子被血染红了。他倒掉鞋里的石子,又一跛一跛地跟了上去。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落了单,扑倒在树篱边啜泣。

“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

我弟弟本来站在旁边呆望着眼前,这时回过神来。他把小姑娘扶了起来,安慰了几句,抱到埃尔芬斯通小姐身边。我弟弟抱她的时候,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吓坏了。

“艾伦!”人群里一个妇人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艾伦!”那孩子一下子挣脱了,边跑边喊妈妈。

“他们来了!”一个男人骑着马经过。

“快让开!”一个车夫坐在高高的马车上对我弟弟大吼。一辆有篷马车拐到小巷上来了。

众人来不及闪躲,摔成一团。我弟弟拉着马车让到树篱边,那个车夫驶了过去,在拐弯处停住了。这辆马车的车辕本该套两匹马,但现在只剩一匹了。我弟弟隔着扬尘,隐约看见两个人从一副白色担架上抬了什么,轻轻地放在女贞树篱下的草地上。

一个男人朝我弟弟跑过来,开口问:

“哪儿有水?他要不行了,渴得厉害。这位是加里克勋爵。”

“加里克勋爵!”我弟弟惊呼,“首席法官?”

“水呢?”

“这些人家里应该有水管。”我弟弟回答,“我们没有水,而且我不敢扔下我的同伴。”

对方在人群里奋力往前挤,奔向拐角处的房子。

“快跑!”众人推搡着,“他们来了!快跑!”

之后,我弟弟注意到一个鹰钩鼻、蓄着八字胡的男人,正吃力地拉着小提包。他看见提包突然撑开了,一大堆金币撒了出来,在人马之间滚了一地。男人呆站着,盯着地上的钱。一辆出租马车的车杆戳在他肩膀上,害他打了一个趔趄。他尖叫一声,连忙往旁边躲,结果险些被车轮剐到。

“让开!”他周围的人嚷嚷。“快让开!”

男人等出租马车过去,立刻张开双手扑向地上的钱币,不停往口袋里塞。一匹马扬起前蹄,和他近在咫尺,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踩在了马蹄下。

我弟弟大喊:“停下!”他推开前面的妇人,想去抓马嚼子。

他听见车轮底下一声惨叫,隔着尘土,看见轮子从那可怜虫背上碾过去了。车夫对着我弟弟就是一鞭子,我弟弟连忙奔到车后面。周围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尘土中,男人在满地金币之间痛苦地扭动;他后背被车轮轧折了,双腿软绵绵的,再也动不了了。我弟弟直起身子,高声阻止后面的车夫;一个骑黑马的男子赶过来帮忙。

“把他拖到路边。”男子说着,用腾出的手攥住男人的衣领,我弟弟奋力把他拖下路面。然而,那人依然抓着金币不肯松手,还对我弟弟怒目而视,用攥着金币的手捶打我弟弟的胳膊。“快走,快走!”后面的人不断怒喝,“让开,让开!”

这时一辆马车的车辕嘭地撞上了他们的马车,骑马的男子不由得停了下来。我弟弟跟着抬头张望,那个守财奴趁机一扭头,对胸前的那只手就是一口。只听咯啦一声,黑马摇摇晃晃地退到一边,跟着拖车的马就从空当中挤了过去,一只蹄子险些踏中我弟弟的脚。我弟弟急忙松开手,跳到一边闪避。他看见那个可怜虫脸上的神色由愤怒变为恐惧,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我弟弟被推挤着向后退,错过了巷口,又奋力逆着人流往巷口挤。

他看见埃尔芬斯通小姐捂住了眼睛;一个尚不通人情的小孩儿瞪圆了眼睛,盯着地上那个灰扑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任车轮碾过。“咱们得回去!”他一边喊一边牵着矮马掉头,“根本过不去——该死。”他们只好往过来的方向退出一百码,避开争先恐后的人群。经过转弯处的时候,我弟弟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女贞树篱下的水沟里,脸色惨白,眉头紧皱,汗津津的。两个妇人一语不发地缩在座位上,不住地哆嗦。

拐弯之后,我弟弟就停了车。埃尔芬斯通小姐脸色苍白,她嫂子哭哭啼啼,连喊“乔治”的心思也没有了。我弟弟心中骇然,不知所措。刚从巷口退出来,我弟弟就意识到势在必行。他心里一横,对埃尔芬斯通小姐说:

“必须从这儿过去。”他说着,又牵马掉头。这位姑娘第二次展现出魄力。为了挤回巷口,我弟弟冲进人流,按住一匹拉车的马,埃尔芬斯通小姐则赶着矮马从车旁挤了过去。车轮和一辆四轮货车别住了,最后车厢上挣裂了长长的一条。很快,他们就汇入车流,顺势往前冲。我弟弟脸上、手上都被车夫的鞭子抽中了,留下一道道红肿的鞭痕。他爬到车上,从埃尔芬斯通小姐手上接过缰绳。

他递过手枪说:“要是后面的人逼得太紧,就用枪对准他。慢着!——对准他的马。”

他开始琢磨怎么走到路右侧。可一汇入人流,他就像没了主心骨,任由灰尘滚滚的逃难大军裹挟。他们被车流推着,经过了奇平巴尼特,从城中心走出了快一英里,这才奋力挤到了路对面。当时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不堪,远非语言所能形容;好在镇子内外遍布着岔路口,总算疏通了一部分人流。

三人往东穿过哈德利,看到路两侧和前面的一处地方有不少人在溪边喝水解渴,也有人为了争抢地方大打出手。他们继续赶路,在离东巴尼特不远的山丘,发觉四周安静了许多,还看见两辆列车缓缓地行驶,几乎首尾相连,没有信号,也没有指挥;车上人挤人,甚至有人挤在锅炉后面的煤堆上。这两辆车是沿着北方大道往北去的。我弟弟猜想这些人是在伦敦外挤上去的,因为中央车站挤满了恐慌的人群,根本没办法上车。

他们在附近停下来休息过夜。三个人奔波了一天,全都筋疲力尽。这时他们都感到饥肠辘辘;夜里很冷,但谁也不敢入睡。到了晚上,他们看见路上又有数不清的人匆匆经过,想甩开那些未知的凶险,朝我弟弟过来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