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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着火光而来(1 / 2)

第一次见面,周沫就意识到蒋原对她感兴趣。

“你和她们不太一样,”他说,“不像她们那么焦躁。你看起来—很平静。”

当时他们正站在一个簇拥着人群的大厅里,望着两个穿紧身短裙、忙着跟别人合影的年轻姑娘。圣诞树上的串灯变换着颜色,忽红忽绿的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那是因为我比她们大很多,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周沫说。

“你是说你以前跟她们一样?”

“年轻的时候总归会浮躁一些,对吧?”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相信我。”

“好吧。”她笑起来。有人要走了,推开了大门,寒风从外面涌进来,吹在她发烫的额头上。

相信这个陌生男人是一件危险的事,周沫知道,特别是对现在的她来说。一个刚离婚的女人的意志,就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齿。

周沫没打算去那个慈善晚宴。收到那两张请柬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就和信用卡账单一起丢进了废纸篓。到了平安夜前一天,她受凉了,开始发低烧。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中午,宋莲打来电话。每逢节日,宋莲一定会约她出门,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周沫一个人留在家里。周沫也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就算不是宋莲,是别的什么朋友,周沫也不会拒绝。她害怕他们都放弃她,她会把自己藏起来,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女人。

她发着烧,根本没有听清宋莲约她去哪里,直到快挂电话的时候,听到宋莲在听筒那边大声说,“欢迎重返名利场!”她打了个寒噤,顿时清醒了一半。

“慈善晚会?”她说,“是为我募捐吗?一个离婚、无业、没有孩子的可怜女人。”

“得了,你每个月的生活费够给五十个白领发工资了。”

“可是我没有积蓄,还要还房贷。”

“别告诉我你在为这些发愁。你每天唯一会想的问题是,今天应该买点什么呢?”

这十几年,她确实没为钱的事发过愁。家里有多少钱也不清楚。所以直到离婚的时候,她才知道庄赫把钱都拿去做地产生意,结果项目出了问题,土地被收回,钱没了,他们住的房子也被抵押进去。她是到那时才意识到庄赫对财富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许他想要的是私人飞机或者游艇之类的东西。可他为什么没有跟她说过呢,是怕她笑话吧,她会说还不如收藏印象派的油画捐给一个博物馆。

所幸投资失败并不会击垮庄赫。猎头们清楚这位斯坦福毕业、经验丰富的跨国公司副总裁的价值。离婚后不久,他跳槽去了另外一家更大的公司,收入增加了三成。这三成刚好用来支付前妻的生活费。

周沫每个月都会领到一笔钱,这种感觉很新鲜。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工作过,现在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叫作前妻。很清闲,报酬还相当丰厚,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她就交掉一套房子的首付,搬进了新家。

她留了几件从前的家具,都藏在角落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宋莲来的时候,就以为都是新的。

“挺好,一个全新的开始。”宋莲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让我想想还缺一点什么。”

然后她送给周沫一只猫。它原来的主人移民去加拿大了,临走之前把它托付给了她。猫有点老了,很凶,不让周沫摸,不过晚上又会跳上床,睡在她的脚边。

这是第一次不以庄太太的身份参加社交活动,周沫坐在床边,思考着自己晚上要穿什么。是不是应该换一种风格以示重生呢?她最终选了一条经常穿的毛衣裙。六点钟,她披上大衣在苍白的脸颊上扫了一点腮红,抓起手袋走出门。

宋莲和秦宇开车来接她,一路上为春节去哪里度假争论不休。最近周沫常跟这对夫妇一起出门。她习惯了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一起看电影,习惯了听他们毫无缘故地争吵起来又戏剧性地和好,习惯了他们花一晚上的时间怀疑家里保姆的忠心或是饶有兴味地分析邻居的夫妻关系。有时他们还会询问她的看法,让她也加入到讨论中去,好像她是他们家的一员。是啊,为什么不能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呢?当她喝得醉醺醺的,和他们因为一点小事大笑不止的时候忍不住想。这种幻觉会在那个夜晚结束,她摇摇摆摆走回家,一个人站在镶满大理石的大堂里等电梯时完全消失。电梯门合拢,她斜睨着镜子中的许多个自己,慢慢收起嘴角残留的笑意。

举行慈善晚会的那间酒店很旧,门口的地毯很多年没有换过。一个体型瘦小的圣诞老人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弯下腰让小女孩从他手中的口袋里摸礼物。经过面包房的时候,周沫向里面张望,生意还像从前那么好。有一年圣诞节,她和庄赫在这里买过一个巨大的树根蛋糕,吃了很多天,后来她一想到那股奶油味就反胃。现在她试着召唤那股味道,可是口腔里干干的,只有出门前吃过的泰诺胶囊的苦味。

他们到得有一点早,还有一些客人没有来。周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庆幸它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她拿起桌上写着庄赫名字的座签塞进了手袋。有两个很久没见的朋友走过来问候她,问她最近去什么地方玩了。“没有。”她摇头。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后来,其中一个朋友说起她的狗死了,周沫觉得这个话题很安全,就详细询问了狗的死因、弥留之际是否痛苦,以及埋葬它的过程。她对这条从没见过的狗所表现出的关心令那个朋友很感动。

然后,杜川出现了,把她从狗的话题中解救了出来。

“多久没见了我们!”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嗓门一如从前。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他身后,杜川介绍说是他的助理蒋原。蒋原挺英俊,但身上那套黑丝绒西装未免正式得过了头,还佩戴了领结,向后梳的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胶,好像要去拍《上海滩》。特别是跟在穿着连帽滑雪衫和慢跑鞋的杜川身后,显得有点可笑。

现在的杜川已经是很有名的画家了。周沫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从美院毕业不久。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她和庄赫刚回国,租了一套顶楼的公寓,他们在北京的第一个家。过道的尽头有一架梯子,可以爬到天台上去。天台上风很大,天好的时候能看见不少星星,周沫常常会想起那里。

杜川的画室离他们的家不远,有时晚上他工作完,就来坐一会儿,和庄赫喝一杯威士忌。两人没有共同爱好,也没有共同话题,却缔结了一种奇妙的友谊。杜川当时可能有一点喜欢周沫,他说过想找一个她这样的女朋友。“什么样?”庄赫问。“温暖、体恤。”杜川回答。“那是你还不了解她。”庄赫哈哈笑起来。周沫把怀里的抱枕丢过去砸他。杜川微笑地望着他们,拿起杯子喝光了里面的酒。很多年以后,那个他们三人坐在一起的画面,成了她最乐于回忆的场景,甚至打败了庄赫在广场的喷泉前向她求婚的夜晚。

后来,杜川把画室搬到了郊区,庄赫总是在出差,他们的来往渐渐少了。再后来,杜川声名越来越大,每回他的画展开幕周沫都会收到邀请,但她一次也没有去。她害怕看到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见到她非常高兴,提议晚宴后一起去喝一杯。周沫不想去,因为一定会谈到庄赫。也许杜川知道他们离婚的事,否则他为什么没问起庄赫呢。他可能想安慰她,或是表达惋惜之情。她不想在他面前流眼泪,这会毁掉从前的美好回忆。

可是杜川的热情让人没法拒绝。他还向蒋原郑重地介绍了她:

“这是最早收藏我的画的人,那张《夏天》在她那里。”

那张画早就被庄赫卖了。

“您的眼光真好。”蒋原没有把目光移开,直到她把脸转向一边,他仍旧看着她。

那么持久的目光,应当是一个明显的表示好感的信号。可她只希望是自己搞错了,因为除了拥有一张市值超过三百万的油画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她还不至于傻到去相信他是被她的样子吸引—一个至少比他大十岁的女人,而且因为生病,看起来一定特别憔悴。所以,她的结论是,鉴于这份好感相当可疑,最好对它视而不见。

晚宴上举行了冗长的慈善拍卖。其中有一件是杜川的油画。蒋原走上舞台,举着它向大家展示。也许因为要上台,他才穿得那么正式。可惜身体都被油画挡住了,脸也深陷在阴影里,只能看到头顶的一圈发胶,闪着油腻腻的光。可怜的孩子,周沫想。

她喝了一点酒,头很晕,注意力开始涣散,加入一旁宋莲夫妇的谈话变得很困难。他们正和另一对开画廊的夫妇讨论北海道的温泉旅馆。看起来度假旅行的话题将延续整个夜晚。她从手袋里拿出烟,穿上外套离开了座位。

她推开一扇玻璃门,来到户外。夏天的时候,这里有一些露天座位。有一年庄赫和他的同事常来喝啤酒。那是哪一年?她按了按太阳穴,拢起火苗,点了一支烟。她最近才恢复了抽烟。戒了八年,那时候他们打算要小孩。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陪庄赫到巴黎出差,在塞纳河边的一个旅馆里,她的肚子疼了一夜,孩子没了。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远门。现在有时候她点起烟,就会想到那个孩子。想到要是没去巴黎,那个孩子现在可能正坐在书房里写家庭作业。

玻璃门被推开了,热闹的声音从里面涌出来。她转过身,看到蒋原朝自己走过来。她发觉自己对这个时刻有所期待。这可能才是她发着烧、头疼欲裂却依然留在这里的原因。她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觉得自己可笑。更可笑的是,有那么一瞬,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大学二年级的那次舞会上,庄赫走向她的情景。她立即为自己将二者相提并论感到羞愧。没有可比性,一点也没有。

“这扇门可够隐蔽的。”蒋原没穿外套,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幸亏你点着烟,隔老远我就看到了火光。”

“杜川呢?”她问。

“不知道。没准一会儿就来了。他烟瘾也挺大。”

“你见到他跟他说,我有点发烧,先走了。”

“现在就走?”

“过一会儿,”她说,“我坐朋友的车来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卷烟纸和烟丝,熟练地卷了一根烟递给她:“试试这个?”

她摆摆手。他笑了一下,给自己点上:“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

“前几天预报了也没有下。”

“要等到半夜,肯定会下,相信我,”他说,“明天你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只有你们小孩才那么把下雪当回事。”

他耸了耸肩膀,丢掉烟蒂:“进去吧,我们。”

他们回到大厅,拍卖已经结束了。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在桌子之间的过道聊天。他们站在一个靠近大门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人群。她以为他会被那几个穿梭来去的漂亮姑娘吸引,可他似乎很讨厌那种招摇,反倒觉得她的安静很可贵。

“你也画画吗?”她问。

他告诉她,他大学读的是美院油画系,在重庆,毕业后在艺考辅导班教过几年素描,两年前来北京投奔杜川。助手的工作很烦琐,从绷画布到交罚单,有时杜川应酬到很晚,他还要开车去接他。她问他是否还有时间自己画画。“有,”他说,“晚上和周末。”

“那点时间够吗?”她看了他一眼,“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要当艺术家的,有份安稳的工作也挺好。”

他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巧克力球。

“你吃巧克力吗?我从圣诞老人的口袋里拿的。”

她说不吃。他剥开金箔,把整个巧克力球放进嘴里。她听到牙齿粗暴地碾碎坚果的声音。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当时还有另外俩小孩,我们一块儿画村里的计划生育宣传画,画完刷子归我们。每回都弄得一身颜料,就跳到河里洗澡。刷子在水里一泡,毛都掉了,可心疼了。”他笑了一下,“这些事听起来挺无聊吧?”

“没有。那俩孩子现在在干什么?”

“一个在东莞打工,一个在县城里运沙子。整个村里就我一人摸过油画笔。运沙子那个特羡慕,专门让我带回去给他瞧瞧。”

这时杜川走过来。说有个台湾的朋友来了,今晚不能一起喝酒了。他向周沫道歉,说一定再约一回,让她等他的电话。

周沫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失望。她看着蒋原跟着杜川走远,有点不愿意相信,这个夜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回家的路上,宋莲和秦宇对开画廊的夫妇的看法产生了分歧,又争吵起来。周沫坐在后车座上,头靠着玻璃窗。她手中握着手机,不断按亮屏幕,看是否有新的消息。她没有给蒋原留电话。当然他可以问杜川要,虽然有些奇怪。不过要是想知道,总归能想出办法。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是顾晨。

“还在外面?”顾晨问。

“对。我晚点打给你好吗?”她压低了声音。

“你去哪儿玩了,酒吧吗?”

“我快到家了,等会儿跟你说。”她按掉了电话。

要是宋莲和秦宇知道她在和谁说话,肯定会把她大骂一顿,以后再也不管她。不过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没空理会别的事。周沫把身体探向前座:“就在这儿停吧。我去7-11买点东西。”

“我也要下车,跟他没法过了。”宋莲说。

“我也早就受够了。”秦宇说。

“什么时候开始受够了的?从黎娅回国的那天起吗?”

“别无理取闹行吗?”

周沫趁乱跳下车:“晚安啦,二位。”

她刚踏进家门,外套还没有脱,顾晨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不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吗?”她在那边说。

和庄赫离婚一个月以后,顾晨第一次打来电话。

“告诉我庄赫现在在哪里?”她劈头问。

她打的是床头那台几乎没有人知道号码的座机。后来她向周沫承认,她和庄赫曾在电话里做爱。而周沫只想知道当时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可能在隔壁房间吧。”顾晨没精打采地回答。她能想象顾晨眯起眼睛的样子。她见过她的照片,在庄赫的电脑里。

是顾晨摧毁了他们的婚姻,但是半年后庄赫娶了另一个女孩。这意味着什么?周沫想,也许和谁在一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离开自己。

没人知道庄赫怎么想。他用一个短信宣布了分手的消息,然后从顾晨的生活中消失了。

顾晨去他的公司,发现他已经离职。她找他的朋友,他们都躲着她,其中一个告诉她,庄赫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不信,还把那个人的鼻梁骨打断了。最后,她想到了周沫,就打来电话。但周沫说她也不知道庄赫在哪里。电话并没有就此挂掉。顾晨突然意识到可以跟电话那边的人谈谈庄赫,至少她比别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愿意听。

起初接听顾晨的电话,只是出于好奇。周沫想知道这个强大的情敌到底败在哪里。顾晨相信是她和庄赫的感情太激烈,没有喘息的空间。所以庄赫需要暂时离开一下,出去透一口气。暂时,她强调。

后来,打电话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顾晨通常已经喝多了。她不停地讲话,然后开始号啕大哭,要是周沫不打断她,最终挂断电话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她醉得不省人事。

周沫很快发现,顾晨身上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气质,好像非要拉着别人一同坠入深渊。这大概就是庄赫离开她的原因。当然可能也是他爱上她的原因。

“庄赫说我是你的反面,”顾晨说,“你像冰,而我是一块炭。”她会告诉周沫庄赫说过的话,还会讲起他们做过的事。

“我们在他公司楼顶的平台上做爱……连着两次,他下楼开完会又回来。”

“平台?”周沫重复了一遍。

“对,他喜欢平台。”

周沫想起刚来北京时住的公寓上面的平台,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开过派对。结束后,她一个人去收拾杯盘,偶然抬起头,看到天空中布满了明亮的星。她从来没有在北京的上空看到过那么多的星星。有一瞬间,她的头脑中掠过和庄赫在这里做爱的念头。平台上风太大,得支一个帐篷,像是一次露营。露营计划在她心里徘徊了一阵子,但庄赫总是出差,要么深夜才回来。有几次她问他周末有什么计划,他摇摇头,看起来毫无兴致。不如在平台上搭一个帐篷看星星吧,好几次这句话就在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担心他会嗤之以鼻,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顾晨还在那边不停地讲。周沫握着电话,眼泪掉下来。不是因为他们偷走了她的主意,而是因为她非常想念那个花了很多个晚上蓄谋搭帐篷的自己。那个自己相信很多现在的自己不再相信的事。

“好了,你已经喝多了,”周沫说,“去睡吧。”她从腋下拿出体温计,三十九度二。温度又升高了。

“我才开始喝呢,你也去倒一杯。”顾晨说。

“我发烧了,今天不想喝。”

“喝一点吧,喝一点就好了。”

“我得保持清醒。没准等会儿还得一个人去医院。”

“我可以陪你去……”电话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然后是马桶的冲水声。

“我以前也陪庄赫半夜去医院看急诊,”顾晨说,“有一次在医院病房里他打着点滴,我们还做起爱来……结果吊瓶架倒了,针也鼓了,护士把他骂了一顿,说怎么那么大的人了,打个针也不老实……”她哧哧地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然后笑声一点点塌下去,她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周沫吞下一片退烧药,在床上躺下来。她把电话放到旁边的枕头上。里面的人还在哭。哭声凄厉,让人坐立难安。可是这个冬天有很多个寒冷的夜晚,周沫都是听着这样的哭声入睡的。一个比自己更伤心的人在另一端。她需要这样的陪伴,或许已经到了依赖的地步。所以有时候,她会劝顾晨多喝一点酒,或者诱使她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刻,以换得她情绪再次失控,放声大哭。在那样的时候,周沫会觉得自己完全控制了顾晨。她在榨取顾晨的痛苦,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原本就是顾晨亏欠她的。她认为她所承受的不幸能够允许她降低对自己的道德要求。

她一直有一种担心,那就是顾晨会比她更早走出失去庄赫的阴影。顾晨的痛苦虽然剧烈,却可能很短暂。她年轻,感情充沛,或许明天就会投入新的恋爱。一想到这个,周沫就感到很难受,那就如同是另一次背叛。她不知道如何阻止它发生。她能做的就是接听顾晨的电话,确保她沉浸在怀念过去的痛苦中。还有,就是不把庄赫的地址告诉她。

她当然知道庄赫住在哪里。搬家以后,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从前的住处取信,并把其中一些可能对庄赫有用的东西转寄给他。从前美国同学的明信片,或是红酒品鉴会的请柬。地址是庄赫给的,他从来没有打算向她隐瞒什么,包括他结婚的事。在他眼里,她是最明事理的前妻。但她没有把地址给顾晨,绝对不是在为他考虑。她有一种很强的直觉,那样顾晨会得到解脱。顾晨之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心还没有凉透。庄赫的不辞而别,使她对他还有期待。如果再见到庄赫,听他亲口告诉她他结婚了,宣布他们再没有可能,也许她从此就放下了。周沫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旧情复燃。庄赫决定了的事是不会再改变的,她很了解,所以没有试图挽回他们的婚姻。

在这个发烧的夜晚,周沫又梦见自己害怕的事。顾晨打来电话,说自己明天要结婚了。“不,不可能。”她在这边大声说。

“感觉就像生了场大病,我现在完全好了。”顾晨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周沫感到一阵耳鸣,心脏锥痛。那痛楚穿过梦直戳她的胸口,她猛然睁开眼睛。她躺在黑暗里很久不能动,只是感觉着身上的汗慢慢冷却。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一条新短消息跳出来,陌生的号码:“外面下雪了。我赢了。”

他们约在美术馆的门口见面。周沫来得早,站在玻璃门里面等。

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远处的铁轨上有火车经过。美术馆门前空地上表情狰狞的雕塑被积雪覆盖,变成了一个个纯真的泥坯。

蒋原穿过马路,朝这边走过来。他穿着牛角扣大衣,背了一只很旧的剑桥包,看上去像个忧郁的大学生。他和前一天晚上如此不同,以至于她差点没有认出来。然后,她开始惊讶自己是怎么和眼前这个男孩产生关联的。

上午的美术馆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很老的夫妇,缓慢地挪着脚步。今天是莫奈展览的最后一天,明天这些画就要运回美国了。来看这个展览是蒋原的提议,不过周沫也一直想来。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周沫问。

“我请了假。”蒋原眨眨眼睛,“我说我的一个表姐到北京来了。”

“表姐?”她揣摩着这个身份。

“嗯。杜川说,我的亲戚可真多,上个月是我妹妹,这个月是我表姐。”

他看了看她,立即说:“上个月可不是跟什么人约会,真的是我妹妹来了。”

“约会”两个字听起来相当刺耳。

“就是真的约会也很正常啊。”她说。

“哪有那么多值得约会的人?”他看着她说。

从美术馆出来,雪已经停了。他们踩着积雪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

“我不喜欢莫奈。一点都不喜欢。”他看着菜单,忽然抬起头来说。

“嗯?”

“我一直忍着没说,总觉得不该破坏你看展览的兴致。”

“为什么不喜欢?”

“太甜了,像糖水罐头,一点也不真诚。”他说。

“也许他看到的世界就是那样的。”她说,“每个人眼睛里的世界都不一样。”

“话是没错,但一个好画家不应该只看到那些。”

“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选一个别的展览呢?”

“别的?那些国内画家太差了,还个个以为自己是大师。”

她差一点问他对杜川的作品怎么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指了指菜单:“看看你想吃点什么。”

吃饭的时候,她悄悄停下来看着他。他咀嚼的声音响亮,嘴巴动的幅度很大,好像要让每一小块牙齿都充分地触碰到食物。她不记得有什么她认识的人这样吃东西。可他还是一个男孩的模样,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反倒觉得有一点心疼。不过看他吃饭似乎能让胃口变好,她吃掉了一整碗米饭。

离开餐厅,他们走到街上。太阳出来了,空气很好,周沫感觉肺里凉凉的,像窗台上的广口瓶。风吹掉了树枝上的雪,落在蒋原的头发上。他比庄赫要高,虽然很瘦,但是肩膀宽阔。路边有个雪人,堆成小沙弥的模样。走过去的时候,他摸了摸它的头顶。

“我家就在附近了。”她停下脚步,做出要告别的样子。

“时间还早呢。”他也站住脚,“好吧,今天很愉快。”

“愉快?看了那么不喜欢的展览。”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好天气、好朋友。”他重新定义了她的身份。

“你怎么回去?”

“坐地铁。最近的地铁站在哪儿?这一带我不熟。”

“我带你过去,我正好也往那边走。”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她住的公寓楼前。

“前面就是地铁站了。”她说。

“嗯,看到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大门里面的那几座公寓楼,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今天都忘记抽烟了。你来一支吗?”

“不了。”她说。

他叼着烟,冲她挥手:“那么好,再见。”

他的神情沮丧,像游乐园关门时被驱赶出来的小孩。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向前走。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笑起来,好像他们是在做游戏。他也笑了。

“上去坐一会儿吧。”她说。

他很喜欢她家。他喜欢她的旧地毯和丝绒沙发,觉得客厅里的壁炉很酷。她做咖啡的时候,他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看那些墙上挂的摄影。“我能选张唱片放吗?”他问。

“当然。”她在里面说。

她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抚摩那只猫。猫终于闭上了那双令人焦躁不安的眼睛。她把托盘放在桌上,跟着音乐小声哼唱起来。那种轻快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了,虽然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喜欢把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的感觉。无所谓,她鼓励自己,就当是一种体验,什么都应该尝试一下。

所以当蒋原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她的内心很安静。当时,她正跪在地上换唱片。他那双褐色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她箍得很紧。

他没有动,好像在等着什么东西融化。

阳光从半掩的窗帘照进来,落在墙角的矮脚柜上,那是从以前的家里搬来的,她总是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上面。矮脚柜有记忆吗?它会记得那次她和庄赫谈话的时候也这样盯着它吗?

“我很后悔,”庄赫说,“当初不该让你待在家里不上班,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吹吹尺八,学学茶道,看看书和展览,你以为这就是生活了吗?你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你的生活都是假的。”

她绞着手指头,盯着矮脚柜。有一只把手生锈了,她竟然从来没发现,在阳光下特别明显,铁锈像密密麻麻的虫卵。一切都是他的错,庄赫是这么说的,而她是无辜的,就像一棵因为修剪坏了而被主人丢弃的植物。一棵植物还能做点什么呢?庄赫搬走后的那个下午,她卸掉了矮脚柜上的把手。

蒋原做爱的方式有些粗暴。他按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钉在十字架上,他似乎很欣赏这个受难的姿势。到了溃泻的时候,他如同现了原形,露出一种慌张的温柔。他发觉她在看着自己,就用枕头盖住了她的脸。

蒋原抽着烟,坐在十九层的窗台上往外看。逆着光,他的裸体看起来像个少年,有山野的气息。她不记得看到过这么年轻的男人的身体。虽然刚和庄赫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但他很少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体,也许是不太自信。可是在顾晨面前,却好像没有这个问题。

她坐到蒋原的旁边。他给她点了一支烟。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是林立的高楼,闪着晃眼的霓虹灯,斑斓的车河在高架桥上流动。

“我妹妹,就是上个月来的那个妹妹,”蒋原说,“她一下火车就对我说,哪里是北京的中心,带她去看北京的中心。我带她去了天安门、故宫还有鼓楼,但她走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现在想想,应该把她带到这样一个窗台边,指一指就好了。”

她把烟灰缸拿过来:“为什么走近我?”

“我告诉过你啊,第一次见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