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些沮丧,可能是没法相信女作家最在意的是自己的胸吧。大魏提议我们还是去一次科尔多瓦,他出钱。他说,科尔多瓦可能就是我们的阿拉比[2],可是非得去一次才行啊。子辰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说,没错,《最后一片叶子》[3]是个很差的小说,可是说真的,要是谁现在给我画上那么一片树叶,我会很感激他的。大魏说,科尔多瓦挺暖和的,有很多树叶。子辰说,希望如此吧。大魏说,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无所谓,我们可以在西班牙待一阵子,直到把我的存款都花光。
根据陈思宁的第三张照片,她的公寓背后,能看到清真寺的金色尖顶。我们在地图上把科尔多瓦所有的清真寺都圈了出来,并在其中一座的附近订了旅馆。
临行的前一天,子辰自杀了。他吞了一瓶安眠药,被家人—一个很老的姑姑发现的时候,还有一丝鼻息。她立刻叫了救护车。结果救护车遭遇了满城的大戒严—一位国家首脑刚结束为期五天的国事访问,正要赶往机场。救护车停在戒严线前面,头顶的红灯像摇头的先知。到了医院,他已经断气。
我和大魏去了子辰的葬礼。来的人寥寥无几,互相也不认识,独自参加完仪式就走了。我过去跟那位年迈的姑姑说话。她谈不上难过,倒是好像松了一口气。我提出过几天想去和她一起收拾子辰的遗物。她建议我下午三点以后去,因为她午睡的时间比较久。大魏一个人走出去抽烟了,后来我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他。那天不是特别冷,下着水状的雪。天空像方形机器人苦笑的脸,我说起这个比喻。大魏报以苦笑。
我生了场病,高烧不退。在电话里我告诉大魏,自己恐怕没有勇气去收拾子辰的遗物了。大魏说,明白,我去吧。你好好保重。我说,你也是。
我和大魏有四个月没有再见面。那四个月发生的事情有,我搬了一次家,相了两次亲,跟其中一个男人开始交往。还有一个人打来过几次电话,问《昴宿星团》的读书会到底还办不办了,为什么一直没有通知他。此外,水手的鬼魂又露面了,给我讲了一些他失败的恋爱经历。我劝他不要沉迷于爱情。他说,小说里的人物并不是真的人啊,他们往往总是为了一件事忙活。你给我设置的人格里,只有爱情一件事。我问他是不是会遇到很多别的作者没有写完的小说里的角色。他说,我遇到的姑娘都是啊,她们就像天生没发育好的胚胎,所以做事才会那么飘忽不定。我问他能否帮我找一找我一个朋友写的小说里的人物,他叫吴子辰。他说,试试吧,一般我们都不怎么提自己是什么作者写的,除非作者特别有名,那些小说角色觉得自己出身好,才总爱把作者的名字挂在嘴上。
四月的一天,大魏打来电话约我见面。他的语气凝重,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要说。换个地方吧,他说,那家咖啡馆关门了。我们去了最初认识的那家书店。一楼咖啡馆的陈设变了,服务员告诉我们,等会儿会有插花课,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大魏坐在我的对面,十指紧扣。他黑了,蓄起了胡子。我问他是不是出去度假了,他没有回答,向前探了探身,低声说,我找到海瞳了。我放下咖啡杯,看着他问,她在哪里?他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然后告诉我,子辰就是海瞳。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在调查这件事,确凿无疑。
大魏告诉我,追悼会那天他一个人出去抽烟,有个穿着紧身呢子大衣的小个子男人过来问他借打火机。那人问他,你也是子辰的朋友吗,他回答是。那人点点头说,我也是。他似乎想起一些往事,难以自抑地告诉大魏,他和子辰七年前曾经很相爱。大魏没有显得很惊讶,他说自己和子辰是文学生活里的朋友,对彼此的私人生活了解很少。哦,文学!小个子男人点点头说,我记得当时子辰说,他很想以女性口吻写一本书,自己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作者其实是他。大魏掩饰住自己的震动,问小个子,为什么非要用女性口吻呢?小个子说,可能还是觉得大家对同性恋作家有偏见吧,如果在男人和女人的口吻里选一个,他更偏爱女人。大魏问,后来他真的写了吗?小个子说,不知道,我们早就不联系了。他恐怕不会想到我今天来吧。
大魏停顿了一下,继续讲下去。他去子辰家收拾遗物的那天,并没有看到日记本或者手稿之类的东西。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整理过了。只有一个很久不用的书包里,有一摞便条纸,上面是一些不相干的名词和支离破碎的句子。名词里不止一次地出现了地道和缆车。而有几张便条纸标注了时间,是二○一○年,早于《昴宿星团》的出版。他还在那些便条纸当中,发现了一朵风干的白花。我说,这些也许都是巧合。大魏说,你想想吧,我们寻找海瞳的时候,几乎所有新的线索都是子辰提出的,对吧?我问,那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找海瞳呢?大魏说,他需要几个不朽的读者,做他的守灵人。我们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中毒还不够深吗?我哭了起来。大魏说,可能罗老师那个室友—陈思宁认识他,她把罗老师的故事又讲给了他。所以,他不想去科尔多瓦,你明白吗?大魏叹了口气说,子辰的姑姑说,那次他的腿骨折,是因为从四楼的阳台上跳下来。他已经自杀过不止一次。我说,说到这里吧,我想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给大魏打了电话。下午我们又在书店的咖啡馆见了面。我说,我一夜没睡觉。大魏说,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我说,开始我很恨他,天亮的时候不恨了。我有些羡慕他,他能够用全部生活向文学献祭。但是我们不能。大魏说,是啊,我们不能。因为人生只此一回啊。我们在咖啡馆逗留到关门,又去酒吧喝了一杯才回家。第三天下午我们又碰面了,去了同一家酒吧喝酒。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谈起文学或者子辰,只是若有若无地聊了一点生活。他很后悔大学的时候放弃足球,我则想报名参加烘焙课程。我们叮嘱彼此一定要好好生活。但不断延长的鼓励,似乎泄露了我们的迷茫。到了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晚上,酒吧被看足球赛的人占据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家坐会儿。我去了,房子很大,空荡荡的,有个花园,在五月时节也是空荡荡的。大魏说,我一直想种点花的。我说,嗯。他问,种什么好呢?我说,月季或者蔷薇?他说,好,我查一查哪里能买。我说,邻居家满院子都是,问他们要几棵吧。他说,可是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啊。我说,那就去说吧,不是说好要毫无保留地拥抱生活吗?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第二天早上,我们两个挽着手,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他给我们剪了三株蔷薇,挖了五棵月季。我们两个人忙活了一天,才把那些花安顿下,然后赶在商场关门前,去买了两条浴巾和两双拖鞋。
一个月以后,我们结婚了。又过了两个月,我怀孕了。我们把屋子重新布置了一番,邀请几个新交的朋友来玩。过了两个月,大魏开始去他爸爸的公司上班。有重要会议的早晨,我会爬起来帮他打领带。那时候我已经胖了二十斤,脸上生了很多斑,每天窝在床上,睡一阵醒一阵。做的梦都像经过多次过滤的纯净水,没有一丝杂念。下午我到楼下散步,认识了两个比我肚子还大的女人。她们不知疲倦地跟我讨论婴儿车和奶粉的品牌,讲保姆把孩子偷走的可怕故事。我觉得她们似乎挺喜欢我,因为我一无所知,总是流露出一脸的茫然。天呐,你竟然不知道……她们尖叫着,得到了一种满足。
洋平早产两个月,在保温箱里待了两星期。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只是生了场病,忘了还有那么一个孩子。当护士把他抱给我的时候,我流露出惊讶。他小得像一颗裸露的心脏。大魏说,别担心,他以后会长得很壮。
他每晚醒很多次,把我的睡眠剪成了碎片。有时他睡着了,我就坐在窗前,扣子也不系,等着他再醒。窗外的花园,移植来的蔷薇和月季没有开花,枝干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
大魏每天回来得很晚,而且喝了很多酒。他向我抱怨公司的同事如何怠慢他,如何令他难堪,抱怨他爸爸总是把那句“你令我很失望”挂在嘴上。有一天,我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大魏说,是啊,可是除了这份工作,我还有什么呢?我不说话。他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觉得我变得很庸俗,而且什么事也做不好。你也对我很失望,是吧?无论给你什么样的生活,你都不会满意的,都不会在我回家之后,露出他妈的一星半点的笑容!我说,孩子哭了。大魏说,让他哭吧!我们就在孩子的哭声里坐着。孩子哀号了一阵,后来变成小声啜泣,最后停止了。大魏问,你总是会想起子辰吧。我说,是啊,你也会,不是吗?大魏说,所以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我说,可能吧。他靠在沙发上,露出绝望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我继续坐着,等着孩子再一次用哭声呼唤我。但他没有。我走过去,摇醒他。他看了我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我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敲窗户。是水手的鬼魂,把脸贴在玻璃上冲着我笑。我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他一见到我就说,我找到那个叫子辰的人写的小说里的人物了。我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是个很酷的女孩,从一个写了一半的科幻小说里来。我说,科幻小说?他说,是啊,那个女孩脖子以上是金属的,脑袋特别聪明,能口算七位数开三次方。然后他有点激动地告诉我,他追求了她好久,昨天她终于答应跟他谈恋爱了。他说他非常快乐,除了接吻的时候有点凉飕飕的,一切都很美妙。我说,祝福你们。他说,也要谢谢你,还有你的朋友。他挥了挥手,跟我告别。我关掉院子里的廊灯,回到屋子里,脱下被露水浸湿的拖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做了早饭,站在门口目送大魏走出去。我把孩子喂饱放回婴儿床,然后打扫了一遍屋子,拿出一些衣服放进旅行袋。临走前,我从书架上取下了我的那本《昴宿星团》塞进去,拉上了拉链。我锁上门,提着旅行袋走到街上。阳光明晃晃的,洒水车留下的水渍正在蒸发。我走到地铁站,被人群推着上了车。有个男人用手肘蹭我。我盯着他,他把头转向一边。又到站的时候,我挤出人群下了车。我在长椅上坐下,掏出一个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忽然有一点想家,就是刚刚离开的地方,也说不上具体想念什么。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走向了对面的站台。
我走到门前,放下旅行袋,拿出钥匙打开门。孩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我来不及脱鞋,就跑进客厅。一个女人正坐在婴儿床边,梳着一条很粗的麻花辫,皮肤黝黑,穿一件深灰色的袍子,看不出年龄。她正用一种低沉的语调给孩子讲故事。
我问,你是谁?
她笑了笑,说我是海瞳。是你寄去的钥匙吗,好久了,去年吧。我一直没有空过来。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寄过钥匙。
哦,她说,那应该是家里别的什么人是我的读者吧。还在小纸条写了一首情诗,挺动人的。她把手伸进婴儿床,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说,他很乖,特别安静。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那些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可是我说,请你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她露出不解的神情,说,是这里的主人邀请我来的。
我说,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请你出去好吗?
我拉开门,站在那里。她一边摇头一边说,现在的人真是不可理喻,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我关上了门,回到盈满阳光的客厅。说到无法破解的谜,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未来是什么样。未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大魏会变成什么样,长大了的洋平会变成什么样。我在窗前坐下,看着已经睡着的洋平,把一只蓝色小熊放在了他的手中。
[1]弗兰克和爱波是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革命之路》中的男女主人公。
[2]《阿拉比》是乔伊斯在一九一四年出版的短篇小说,收录于《都柏林人》中,阿拉比是小说中一个市场的名字。
[3]欧·亨利的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