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还是没法理解吧。”
“人们总是以为,想自杀的人都是心如死灰,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其实不是这样。有些想死的人,最后感到很满足,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放心吧,没关系的,这没什么,我们都能体谅。”
“你好像对此很有研究。”
“我喜欢把一件事弄清楚了再行动。”
“现在都弄清楚了?”
“嗯,就差一件事。”
“什么事?”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你希望去哪里?”
“地狱也无所谓,就是希望能有个聊得来的人。”
“聊什么呢?”
“不知道,聊聊活着的时候喜欢听的音乐?”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DaienRice.”
“女主唱Lisa走了以后,他就变得很平庸了。”
“嗯,再也写不出9Cri那样的歌了。”
“后来Lisa自己出的专辑也不怎么样。”
“当时他们两个一定爱得很深吧。”
“是吧?我不知道。”
“可是爱得那么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呢?要是我找到那个人,就算遇到洪水地震,也绝不会松开他的手。”
包厢的门被拉开了,服务生探进头来:
“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你要不要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我问。
“他不会来了。”她说,“已经是第四个了,约好一起殉情的人,最后还是没来。这也很正常,对吧?”她笑了一下,“坦白说,请你来,也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等了。”
我们离开了餐馆。地铁已经停运,但路灯下黑沉沉的树影在摇晃,让人仍觉得脚下的地在震颤。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拉起连帽衫的帽子,把手缩进袖子里。她凝视着我,好像在我的身上寻找着什么。当她终于收回目光的时候,我不确定她是否找到了。我等着她跟我说再见,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但她没有说,所以当她往前走的时候,我也跟着走了起来。风很大,我叼着烟不断按打火机,火苗蹿起来就灭。她凑过来拢起手,帮我护住火苗。我猛吸了两口,才把烟点燃。她又在悄悄盯着我看。
我跟着她走到了海边。这座北方的城市,秋天一到,海就死了。夏天里支满太阳伞的海滨浴场,只剩下一片荒凉的沙子。栽满松树的马路黑漆漆的,唯一一点灯光来自一座坐拥海景的高楼顶端的售楼广告,上面有一行硕大的由6和8组成的电话号码。
我们站在沙滩上。女孩墨墨或者梦梦注视着海。
“夏天的时候来看过浒苔吗?”她问。
“没有。夏天没怎么出门。”
“好大一片,特别绿,海上真像有个草原。几个孩子在那里玩球。我买了个帐篷,想搬到那上面去住。可是没几天铲车就开来了。干吗不让它待在那里呢?”
“据说浒苔做的饼干很美味。”我说。
“我想跟着它漂走啊。”
“这就是你心仪的死法?”
没有回答。
海水涨起来,把浪花推到了我们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看,没有动。
“能问个问题吗?”她说。
“嗯。”
“你就从来没想过死的事吗?”
“没有。”我说,“很奇怪吗?”
一个巨大的浪推过来。水花在肩膀上撞碎了。我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她仍旧站在那里,没有退。
我也站在那里,在她的左后方,似乎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浪打过来,然后把她卷走。
浪过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水呛在喉咙里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她问我,我会坦白告诉她。在那个水库边的傍晚,我追到厕所发现女同学不见了,立刻冲回水边,呼喊她的名字。远处传来回声,更尖更细,像个假的声音。我脱掉外套,一头扎进水里。河水冰冷,而且很重。我感觉自己在下沉。我放任自己下沉,好像她就在抱住了它,河水裹住了我们。我不动了,闭上眼睛。可是眼前还是亮的,呼吸怎么也掐不灭。水压迫着我,撞击着我的手臂。再等几分钟就行了,我想。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松开了手臂,浮出水面,正朝岸的方向游去。爬上岸的时候,那只脚背的温暖还留在我的手心里。听说女孩在家里吞了安眠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都没有难过。我觉得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还站在那里。好像有点厌倦了一来一去的海水,她甩了甩被浪花打湿的头发,动了动脚,向后退了两步。
“什么时候浒苔再来啊?”她轻声问。
“有个小男孩,夏天的时候在海边玩,后来找不到了。浒苔再来的时候,没准他就坐在上面。”
“真冷啊。”女孩抱住肩膀。
“嗯。寒流来了。”
“竟然有点饿了。”
“那就去吃点东西。”
“这么晚了,吃什么能不胖啊?”
“胖了就明天再饿一下。”
“明天你能再陪我来这里一次吗,钱我另给。”
“我明天搬家。”
“后天再搬吧。”
“后天再来吧。”
她跟着我往回走,潮水追到脚边,又走了。她把手抄在口袋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真不想就这么回家啊。老老实实地调好闹钟,钻进被窝,然后从梦中惊醒,迎来周而复始的星期一。”
“我每次醒来都挺高兴的。好在那些都只是梦。”
“后天直接在这里见吧。”走到路边的时候她说。
“穿厚一点,要下雪了。”我说。
“我还喜欢DaienRice的一首歌,RootlessTree。”
“嗯,那首不错。”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她探过身来,拢起了手。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她小声唱着那首歌。远处的海浪声像击打的鼓点。在一个漫长的休止符里,天好像忽然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