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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1 / 2)

裘洛

临行的前一天,裘洛醒得特别早。为了不破坏应有的节奏,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到客厅里打开音乐,走去窗边,按下按钮,电动窗帘一点点收拢,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红得有些肉麻的太阳。然后洗澡,用风筒吹干头发,煮咖啡,烤面包,到楼下取了当日的报纸,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事,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正是该叫醒井宇的时候。可到了卧室,竟发现井宇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这个早晨,他的动作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平时出门的时间,却还坐在桌边看报纸,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昨天,公司正式宣布了他升职的消息,或许因为经过那么久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整个人忽然松弛下来。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催了几次,井宇终于起身。出门前,说今晚同事要为他庆贺,叫她一起去,裘洛拒绝了,可是马上又有些后悔。看不看到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的样子,都是一种难过。

送走井宇,她反锁上门,拖出空皮箱,开始收拾行李。只是拣了些最常穿的衣服,就已经太多。裘洛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回衣柜,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她要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所以这些旧衣服不应该带上。电吹风、卷发器、化妆品、唱片、书籍,她苛刻地筛选着陪她上路的每一件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忽然有一刻,觉得它们都没有什么价值。箱子顿时变得很空。猫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忽然跳进箱子,坐在中央不肯出来。她不知道它这样做的意思,是不想让她走,还是想和她一起走。

她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捉住猫关进书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失去耐心,就将手边的衣服和化妆品胡乱地塞进去,还有一些较为频繁用到的药物和电器,随即合上箱子,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她对装旅行箱尤其不擅,或许是很少出远门的缘故。她以前一直不喜欢旅行。旅行充满了约束,是一种受到限制的生活。不过,现在她的想法有所改变,更愿意称之为“有节制的生活”。她把沉甸甸的皮箱拖回阳台,又把那只落满尘土的鞋盒重新放在上面。除了那只正在书房里哀叫的猫,谁也不知道,皮箱里藏着她即将开始的“有节制的生活”。

距离超级市场开门还有半小时。她坐在沙发上,把那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粗略地看完。寡淡的结尾,作者写到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顿时信心全无,只好匆匆收场。裘洛已经很久没看过令她觉得满意的结尾了,很多小说前面的部分,都有打动人的篇章,但好景不长,就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她也知道,自己对那些作者太苛刻了,但她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所以她没有当成小说家。少女时代曾有过的写作梦想,被她的苛刻扼杀了。

十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黑色垃圾袋(50×60厘米)、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发水、艾草香皂、衣领清洗剂、替换袋装洗手液、三盒装抽取式纸巾、男士复合维生素、六十瓦节能灯泡、A4打印纸、榛子曲奇饼干。结算之前,又拿起四板五号电池丢进购物车。

十二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

十二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赶去宠物商店,五公斤装挑嘴猫粮、妙鲜包十袋。问店主要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地址和送货电话。在旁边的银行取钱,为电卡和煤气卡充值。

下午一点来到咖啡馆。喝完一杯浓缩咖啡,还是觉得困,伏在桌上睡着了。

快到两点钟的时候,袁媛才来,当然,随身带着她的小孩。她们搬到户外晒太阳,聊了不长的天,其间几次被小孩的哭闹打断。在袁媛抱起女儿,将她的小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哄弄的时候,裘洛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女孩知道她妈妈的双眼皮是割的吗?当然不知道,她现在连眼皮长在什么部位都还不知道。裘洛想,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了,连母亲那双冲着你拼命微笑的眼睛,都可能会是假的。

三点半,她们离开了咖啡馆。路上裘洛洗车,加油。她只是想,给井宇留下的生活,不能太空乏。到家的时候,钟点工小菊已经来了,正在擦地板。

“我们今天得大扫除。”裘洛一进门就说。

“要来客人?”小菊问。

“不来客人就不能大扫除吗?”裘洛反问道,小菊就不再吭声了。

还是第一次,她和小菊一起干活。拆洗窗帘,换床单。扔掉冰箱里将近一半过期和跑光味道的食物,淘汰四件衣服、三双再也不会穿的靴子,给猫修剪结球的长毛,整理堆放在阳台上的杂物。越干活越多,她这才知道家里有多么脏乱。小菊每天下午来打扫两个小时左右,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裘洛忽然有些难过,觉得母亲从前的告诫很对,平时待小菊太好,把她惯坏了,变得越来越懒惰。

打扫完卫生,近七点。小菊因为无故延长了工时,有些闷闷不乐。裘洛觉得都是最后一天了,也不应当再计较。就把那些旧衣服和靴子送给小菊。她知道她其实很爱打扮,也一直喜欢这些衣服。小菊果然又高兴起来,见她在煮意大利面,主动过来帮忙。与她擦身的时候,裘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小菊初来的时候,她简直有些受不了。是一种草的味道,是干硬的粮食的味道,是因为吃得不好、缺乏油水而散发出的穷困的味道。后来她在城里住得久了,这种味道也就渐渐褪去。现在她闻到的,仿佛是最后的几缕,转眼消散在意大利面的奶油香气里。

小菊常看她煮,已经学会在锅里倒一点油,这样就不会让面粘成一团。小菊还在她这里学会做比萨、芝士蛋糕和曲奇饼干,也懂得如何烧咖啡、开红酒。裘洛不知道,这些花哨的技能,是否有一天,小菊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原本要留小菊一起吃,可她还要赶去另外一家干活,说是已经来不及。裘洛一个人吃面。把剩下半罐肉酱都用上的缘故,面条咸稠,只吃下一小半。

她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下午忘记告诉袁媛,前两天她看了那部叫“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电影。很久之前听袁媛说起过,袁媛说,拿不准片中那句屡次出现的台词“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是否有什么深意。裘洛看完后就在网上翻翻找找,终于弄清楚这句话是从著名歌谣《谁害怕大灰狼?》英文谐音过来的。随即她又找出伍尔夫的文集来读,还对着扉页的作者像端详了很久。那张实在不能算漂亮的长脸上,有一双审判的眼睛,看得人心崩塌,对现在所身在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她很想与袁媛讨论,甚至有立刻拨电话给她的念头。可是此刻袁媛大概正在陪女儿搭积木,或者是在训斥新来的第四任保姆,又或者是继续与婆婆争论上私立幼儿园还是公立幼儿园。所以就算下午见面的时候记得这件事,伍尔夫也不会成为她们的话题。永远都不会了。现在的袁媛,只害怕大灰狼,不害怕伍尔夫。

猫跳上桌子,闻了一,你走了,我怎么办?确实,猫是裘洛坚持养的,井宇一点都不喜欢。为此,他每天早上必须花五分钟的时间,用滚刷粘去西装上的猫毛。现在裘洛要走,猫不免会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如果想得乐观一点:在四处寻找一户人家把猫送走的时候,井宇投入一场新的恋爱,继任的女主人碰巧很喜欢猫,也不在乎它身上遗留着前尘往事的味道,那么它还是可以顺利加入他们的新生活。

她陷入对井宇新生活的想象。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寻找她,他会花多少时间来为失去她而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疗愈这种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来找到下一个有好感的姑娘,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和她约会直至上床,他会花多少时间和她上床直至住到一起。当然,许多步骤可以同时进行,也可以省略。这符合他注重效率的做事风格,况且他的性格里,也的确有非常决绝的一面。她很难过,仿佛已被他深深伤害了,出走反倒成了一种自卫。

裘洛心神烦乱,看钟已经指向十点,忍不住给井宇打过去电话。那边一团嬉闹,吃完饭他们又去老霍家喝酒。井宇声音很亢奋,看来也喝了酒。

“我去接你。”裘洛生怕他拒绝,立刻挂掉了电话。

老霍是井宇的上司,家住在郊外,裘洛来过许多次。每次走进这片巨大的别墅区,都会迷失,好在门卫已经骑着自行车赶上来,在她的前面引路。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欧式洋房,有那么大的私人花园,夜晚安静得仿佛已不在人间。一屋子古董家具,各有各的身世。比祖母还老的暗花地毯让双脚不敢用力。果盘里的水果美得必须被画进维米尔的油画,所有的器皿都闪闪发光,她攥着酒杯的时候心想,还从来没有喝过那么晶莹的葡萄酒。女主人用坐飞机运来的龙虾和有灵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盛情款待,饭后又拿出收藏的玉器给大家欣赏。这位女主人,和那些旧式家具一样端庄,仿佛是为这幢房子度身打造的。落地灯的光线像条狗那样懂得讨好主人,使她生出圣母的慈光。后来在咖啡馆撞见过她,裘洛才觉得心安,原来她的粉底涂得并不是那么均匀,也无法彻底盖住在时间里熬出的褐斑。

裘洛极力掩饰了自己的水土不服,表现得很得体。她知道井宇和她一样,或许更甚,他是在乡下长大的,日后不管已见过了多大的场面,内心也不免有一番哀愁。他们第一次从老霍家出来,她问了井宇,是不是将来做到老霍的职位,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为了和这幢房子拉近一点距离,但问题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内心的渴望。井宇说,是吧。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这幢房子的不真实。但作为一个奋斗目标,它又是那样真实。

后来,裘洛就变得很害怕来老霍家。当他们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讨论桌上那只明代古董花瓶时,她会忽然产生站起来,把它摔在地上的邪恶念头,以此来证明自己有那个剥下皇帝新衣的小孩似的勇气。可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邪恶念头,搅得她坐立不安,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将自己摁在座位上。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哀怨地看一眼井宇。可是没有一次,他接住她的目光。

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最糟糕的是,并不是因为嫉妒。她很快就放弃了把这些告诉井宇的打算,为了维系辛苦的工作,他必须全神贯注并且充满欲望地看着这个目标,动摇这个目标,相当于把放在狗面前的骨头拿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她保持缄默,但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与分手、分居、分割财产相比,理想的分离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到老霍家门口,听到屋子里一团笑声,心生怯意,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她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站一小会儿。她看着停在旁边的三辆黑色轿车。忽然认不出哪辆是井宇的,绕到车后看了车牌号码才确定。它们是如此相似。

一个女孩从远处走过来。是老霍的女儿,才只有十四岁,身体已经胀得很满。她犹豫着是否要和她打招呼,最后还是仓促地把头低下,拿出手机,装作准备打电话。女孩走到跟前,看着她,问: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她的语气有些硬,仿佛有种挑衅的意味,裘洛很生气,差点脱口反问,我为什么要去呢。但她忍住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按手机。

女孩走进去,把门关上。裘洛知道自己必须得进去了。她刚想按门铃,门开了。客人们走出来。老霍的太太轻轻拍拍她的肩:

“你来啦。进来坐会儿吗?”

裘洛笑着摇头。大家看到她,也纷纷和她打招呼。井宇在门口换完鞋子,也走出来,把车钥匙递给她。

送他们上车的时候,老霍的太太捻了捻她身上的薄衬衫,“冷不冷呀,就穿这么一件。”

“看到你,就觉得冷了。”裘洛指着老霍太太身上披的貂毛披肩,笑吟吟地说。

井宇在车子上睡着了。裘洛拧开车上的音乐,是个很悲伤的男人在唱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张唱片不是她买的。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井宇自己醒了,打开车门,拎着西装径直走到车库的电梯门前。她从背后看着他,觉得他已经身在她离开之后的生活里了。

他们都没有让这个夜晚变得更长的打算,所以他们没有做爱。她到第二天拖着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遗憾,像是少带走了一件行李。

裘洛一直认为最后一夜肯定会失眠。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她睡着前,转过脸看了一眼井宇。最后一次,却没有觉察到任何悲伤。在此之前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这样看着他,独自进行着离别的演习。演习了太多遍,悲伤递减,最后甚至开始不耐烦。谁会知道她必须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想象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必须成真,否则生活就是假的。

小菊

第二天,小菊上午没什么活,下午要去一趟邮局,就来得比较早。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拖着箱子往外走的裘洛。裘洛看到她,神情错愕了一下。

“要出差啊?”小菊问。

“嗯。”裘洛停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向外走。

小菊以为会有什么话要交代,就一直回身看着她。她越走越快,拦住了一辆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小菊相信:裘洛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菊打开房门,脱掉鞋子,开始干活。她在厨房洗咖啡杯,脑中还不断想着裘洛离开的问题。她丢下洗了一半的咖啡杯,擦干净手,到卧室和书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留下的书信或者字条。她想,也是的,明知道保姆干活的时候可能会看到,谁还会把信或者字条留在表面的地方呢。再说,或许男主人知道她要走的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菊还是更倾向于男主人不知道。她又去看了衣柜、梳妆台。衣服满满当当,乍看好像没有少,化妆品也几乎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项链、耳环、戒指也都在。她想得有点累了,最后觉得,可能真的就是出差几天那么简单。

从裘洛家出来,小菊搭公车去邮局。途中德明打来的三个电话,都被她挂掉了。她实在不想在车上对着他大吵大喊。到了邮局门口,电话又响起来。她接起来:

“别再催了,我已经在邮局门口了。”她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手机终于没有动静了。

邮局里有许多人在排队,最长的一列就是汇款的。站在她前面的女孩,梳着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发髻,手里捏着一个长得完全不像钱包样子的小布袋。一看就知道也是个保姆。她再往前看,觉得至少还有两个都是。她奇怪为什么都是女人来寄钱,是不是她们家里的男人也都和德明一样。

德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在外面干活了。一开始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可等房子盖好了,他也没有要出来干活的意思。小菊倒不是要让他来北京。孩子今年秋天就上小学了,有个人离家近一点还可以管管她。德明自己也不喜欢来北京,去年来待了不到半年,那个工程队一解散,他就走了。小菊只是希望他去绵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每天都能回家。刚过完春节那会儿,他去了半个多月。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程暂停,他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去,整天和几个人凑局打牌,而且他们打牌,输赢肯定是要算钱的,否则就觉得没意思。小菊每次打回去电话,他总会说:

“我早晨起来一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所有的云彩都压到你四川去了啊?”小菊气呼呼地吼他。

他也总还有他的道理,说今年气候反常,看样子闹点什么灾事,没准会是有个特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小菊说,你还会看天象了不成?他们就这样吵到不可开交,两个人都嚷着要离婚。隔上一个星期,小菊的气消了,打回去电话,那边仍旧是天气不好。他们又开始争吵。这样周而复始,小菊也还是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但从两个月前,她开始把多赚到的一点给自己留下来。这次是还不到一个月,德明就来催她汇钱。她盘问了很久,他才说是把钱借给表哥盖房子了。他们又吵起来。小菊在电话里骂得很凶,但也还是又到邮局来了。

小菊想想就觉得委屈。她自己在外面干活,倒不觉得苦,不像有些人,来了很久都想家,念起孩子就掉眼泪。她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在北京也有在北京的好,还买了一台旧电视,晚上回到住处可以看看韩国电视剧,偶尔也到市场买点鱼虾自己烧着吃。她也不怎么想孩子,偶尔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就越发觉得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有什么用,也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小菊捏着钱包,和其他几个保姆站在汇钱的队伍里,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悲伤。她很想挣脱这只戴着镣铐的队伍,获得一点自由。自由,想到这个词,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裘洛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她相信那个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