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大概把你当她的病人了,保密是她的职业道德。”
邢蕾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确实是她的病人,没有她我现在还困在麦克白夫人的角色里……”
“你是说你被麦克白夫人附体了?”
“不是附体,”邢蕾好像觉得被冒犯了,“在医学上,这是一种正常的移情表现。”
“为了演好那个角色,我让自己像她一样思考,像她一样邪恶,我的手上也沾上了鲜血……没错,那是在演戏,没有人真的死,可是当我教唆麦克白杀人的时候,我说出来的话确实是当时我内心的想法,就算那把剑不是道具,我也会看着它刺进演邓肯的演员的身体……我并不是在背台词,你明白吗,而是在驾驭那些话语,我是它们的主人。邢蕾帮我找到了我真正害怕的东西,她没有说服我相信自己是无罪的,而是教我如何去面对这种罪恶感。她很厉害,就像有法力似的,你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慢慢地被催眠了,等到你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对很多东西的看法都变了……”
“大宇不信这些,”邢蕾说,“他觉得心理学都是骗人的把戏。”
“没有没有,我很尊敬心理医生的工作,救死扶伤,功德无量。我只是说我自己在创作上很烦弗洛伊德那套玩意儿。”
邓菲菲笑起来:“我挺同情你的,也许你早就被邢蕾催眠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冲她笑了笑。她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最近在考虑转行,我恐怕没法继续当演员了。儿童剧也许还能行,演棵树,演只咋咋呼呼的母鸡。”
“现在别想这些,休息一段再说。”邢蕾说,“谁要来一点米饭吗?”
“还有酒吗?”邓菲菲问。
我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支烟,打算抽完就回书房工作。
为首的大象在露娜面前停住,屈起前腿跪下来,让她爬到它的背上。然后它迈着大步走入河水。古老的大河从梦中醒来,惊起的水花亲吻着露娜的脚背。
她眯起眼睛,对岸在视野里渐渐清晰,浓密的树冠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泽,渐渐显出一个个椭圆形的轮廓,结成沉甸甸的芒果。如同一颗颗颤动的心脏袒露在热风里,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到了岸边,大象把她放下,甩甩尾巴,掉头走入河中。露娜目送它们远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拿起叶子吹起来。她用旋律告诉它们即将到来的危险。象队忽扇着耳朵奔跑起来。激荡的水花像白色的火焰,在夜色中蹿跳,一点点消失。大河又睡了过去。
露娜转过身,朝岸上走去。泥巴的气味,果实的芳香,离开很久的孩子的笑声还缠绕在树枝上。她知道自己到了。她要记下眼前看到的每个画面。在未来的日子里,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跟它们道别,道别并不发生在转身的那一刻,它是此后不断繁衍的梦,是一根根添入回忆篝火的木头。
“大宇?”
我抬起头,邢蕾拿着新开的红酒站在旁边。
“你还喝吗,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写东西?”
“没事。”我把杯子递给她,“需要我再给达奇打个电话吗?”
“别打了。”她说。
我拨出了电话。等待音响了三声,达奇接了。
“快了,一会儿就到。”他大声说。
邢蕾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空酒杯放在桌上。透明的玻璃晶莹剔透,杯沿上闪着光芒。也许我是在用邢蕾的目光打量那只酒杯,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少女的气息。虽然我们十六岁就认识了,但那种气息依然令我感到陌生。好像是另一个邢蕾,一个没有认识我的邢蕾。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为自己参与了她的人生而感到羞愧。其实我很早就发现了她对达奇的爱意,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她为什么止步于这种暧昧的好感,不再继续向前走了呢?没有完成的感情难道不会令自己痛苦吗?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等着她有所行动。等着她把从我这里拿走的心,交托给另外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会因此而痛苦吗,还是感觉到一种解脱?我只知道那会让我觉得我的太太真实一些。
邢蕾把月饼和水果端上来。石榴卧在盘子里,像戴着皇冠的小人咧嘴在笑。这个比喻应该出自露娜之口。她还在那个故事里走来走去,寻找小时候的村庄。我知道我必须释放她了,松开手,看着她像只氢气球一样掉进天空里。我正打算离开座位,邓菲菲按住了我:
“你觉得我是个好演员吗?”
我说当然。但她并不满意,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麦克白》大概是我在舞台上演的最后一部戏了。我为那个角色投入了太多的感情……真希望你们能看到。”
“我们看到了,”邢蕾说,“菲菲,你很棒,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邓菲菲咬了咬嘴唇,眼圈红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可是那天你们根本没有看完话剧,开场不到二十分钟就都走了……”
我的脑袋嗡嗡响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还不够长,只有三个月,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把那个晚上忘了。那个晚上的雨,那个晚上的街道,那个晚上蜡烛所发出的光晕,还有空气里的草药的气味。我喝了口酒,让自己镇静下来。所以那天邢蕾也没有看完话剧?她去了哪里?
邓菲菲说:“那天我快要上台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跟你们说结束后一起喝酒庆祝一下,位子已经订好了,我担心散场以后太乱,就让剧团的同事去跟你们说一声。同事在后台耽误了一会儿,再下去的时候,发现大宇的座位空了,你正在往外走。她追到门口,你的车已经发动了,她在后面挥手,你好像根本没看见,也可能看见了,但还是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我说出来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有事一直梗在心里……我真希望那天你们能在,我演得特别好,是十几年来最好的一次,谢幕的时候我的情绪还缓不过来,眼泪一直往下淌……”
邢蕾拿起盘子,把鱼骨倒进脚边的垃圾箱:“菲菲,你喝多了,要不要去沙发上躺一会儿?”
她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些,你们都对我很好……”
我实在坐不住了,离开了座位。我走到阳台上,发觉身体在摇晃,就扶住了旁边的望远镜。
话剧开场十分钟,我收到了晓婧的微信。她说,我今天戒了镇定剂,现在难受得不行,躺在床上浑身发抖。我犹豫了一下,回复道:我去看你,等我。我揣起手机小声跟邢蕾说制片人临时召集开会,恐怕得去一下。邢蕾问,你要开车吗?我说,不用,我叫辆车。这里没信号,我出去叫。邢蕾说,好,开完会告诉我。我悄悄离席,走出了剧院。当时下着雨,我站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车子才来。
我在晓婧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十点钟离开,然后给邢蕾发了个消息,告诉她开完会了。我们经常一天不联系对方,但是既然她让我结束了告诉她,我就照做了。她没回复,我到家的时候,她不在,直到十二点半,她才回来。她说在剧院里遇到了几个以前的朋友,和她们去酒吧坐了一会儿。我问她话剧怎么样。太用力了,她回答,把车钥匙扔进托盘里。
我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那里是个公园,从19楼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树影。我摩挲着望远镜布满灰尘的镜片。望远镜刚装上的那天,可可很兴奋,嚷着要望一望公园里的游乐场,看看海盗船上的小朋友是不是吓得哇哇大叫。她把脸凑到取景框前看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转身跑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近过这架望远镜。到底她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也没有问过。我有个比较悲观的想法,每个人都暴露在自己的命运里,谁也保护不了谁。我没法保护我的小女儿不受到伤害,没法保护任何人。
那天晚上,我按了一会儿门铃,晓婧才打开门。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头发上有股草药的气味。为了安神,她在枕头底下塞了一个装满药材的香囊。我让她躺下,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房间里很黑,床头柜上点了蜡烛。而原来放在那里的台灯躺在地板上,她说是摸开关的时候把它碰到地上的。茶杯状的蓝色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火苗深陷在一钵蜡油里,散发出浅蓝色的光。我说,蓝色蜡烛,很特别。晓婧说,红蜡烛喜庆,白蜡烛悲丧,只有蓝蜡烛不悲不喜,能让心变得很静,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她养的那只波斯猫冷不丁跃到床上,隔在我和晓婧中间,不慌不忙地扭过头去舔起了尾巴。有它陪着你真好,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只猫,有几回我想抱它,它都拼死挣脱,还把我的手抓破了。别人也不行,它只让晓婧一个人抱。我能感觉到它看我的眼神充满敌意,似乎盼着我快点离开。我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放了柠檬和蜂蜜,拿出来递给晓婧。晓婧笑着问,和一个病人谈恋爱的滋味怎么样?我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刚认识的时候,就觉得她很特别,有种奇怪的沉静。也许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是傣族人,在西双版纳的山寨里长大,中学时才随舅舅去了昆明。她身上有种质朴蒙昧的东西,像绝迹的飞鸟。很多个夜晚,我从乌烟瘴气的剧本策划会上脱身,驱车十几公里来到她家,只为了能和她待上一会儿。那是对我最大的奖赏。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才能把心里的挫败和愤懑讲出来。我嫉妒成功的同行,憎恶势利的资方,嘲笑愚蠢的观众……曾经勃勃的野心现在变成了多余的脂肪,我像个跌跌撞撞的胖子,弓着身体爬进一条专为捉弄我而设计的狭窄地道。我把那个最弱小阴暗的自己交给她,像个打架打输了的小男孩躲在她的怀里喘息。她总是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没关系,不要紧的啊。好像我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你会离开我吗,我问她。她说,不会,永远不会。
她从没学过电影。大专毕业去了旅行社工作,一个导演在云南拍片的时候,发现她很有灵气,把她介绍到电影公司上班。就这样,她来了北京。我们是在一个剧本策划会上认识的。她有小麦色的皮肤,细长的脖子,笑起来像一只海鸥掠过天际线。话虽不多,见解却很独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随后一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工作,我向她表示了好感,从那之后她开始躲着我。在茶水间遇到,她吓得打翻开水转身就跑。当时我几乎觉得没希望了,可是三个月后香港电影节的时候,我们却在从中环开往尖沙咀的天星小轮上遇见了。那天是要去给可可买玩具,至于为什么临时起意坐轮渡,我自己也觉得是个谜。当时在下雨,船上没什么游客。我们坐在木条长椅上看着维多利亚港上亮起的灯火,我握住她的手说,别再逃了,是命运要把我们连在一起。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以后,她辞掉了电影公司的工作,因为我和那家公司有合作,她怕同事会说闲话。我取笑她太把我们当回事,这种事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但她表现得很担忧,不愿意再去任何和电影有关的地方上班。我就提议她跟我一起写剧本,这样可以留在家里工作。那么提议倒不是完全为了我们的关系,在这个行当十几年,我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才华。晓婧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只是缺乏专业训练,磨炼上几年,肯定能成为很好的编剧。就这样,我把剧本拆分开,有部分交给她来写。接下这个奇幻动画片的时候,我拿着人物小传问她,你想写里面哪个角色。她选择了一个叫露娜的女孩。介绍上只有两句话:露娜,十五岁,四个圣火使者之一,护送宝剑并将其交给王子,后随其他使者乘坐克莱因飞船离开了珈蓝国。我问为什么选她。她说,我也不知道,感觉她是个好女孩。我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也是个好女孩。她对我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没有让我多花时间陪她,更没有希望我离婚。
那时候她已经生病了,但我以为不严重。大概在我们交往半年的时候,有一天她说精神压力很大,想找医生开点药。我有点吃惊,因为她看起来很正常。从医院回来,她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有一点抑郁倾向,从那开始每天服药。我还劝她换个医院看看,别轻信某个医生的话。我确实不太相信心理学,总觉得那是编造出来的一套理论,而医生只是想尽办法让病人变得很依赖他们。邢蕾有好几个病人,找她看了十几年抑郁症了,有的把公司做到了上市,有的孩子生了两个,但是一到星期五的下午,就如同听到教堂钟声的召唤,准时坐到她的诊室里。他们的心理疾病就像一种原罪,要是把它忘掉就应该去忏悔。邢蕾的工作无非是跟他们聊聊天,我觉得我也能干,说服一个人活下去会比说服电影公司的老板投资拍个文艺片更难吗?药吃了一段时间,晓婧并没有好转,精神状况反倒越来越差,话越来越少,有次做爱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起来。她说她觉得骨头很疼,好像要裂开了。她又说,我知道不是真疼,只是我的幻觉。她花了很多时间描述那种幻觉,我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严重。这时她才告诉我,很多年前她得过抑郁症,三四年才缓过来。我问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她露出恐惧的表情,让我相信一定是什么可怕的事。我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得承认,同时又有一点释然—她的病是复发,不是因为我才得的。晓婧开始定期去医院,站在一群精神病患者的队列里,等着医生发给她下个星期的药。因为难以入睡,她长期服用镇定剂,有时会昏睡一整天。她只肯在情绪平稳的时候和我见面,化了妆,看起来仍旧气血饱满,可是那双被镇定剂控制的眼睛,像两片干枯的树叶贴在美丽的脸庞上。她每次都告诉我露娜的故事的进展,今天又写了多少字。如果我说你好好休息,把剩下的部分交给我,她就会皱起眉头,嗨,我和露娜一定会把交给我们的任务完成的!
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去她家的时候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被围在黑眼圈里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像是就要碎裂开一样。她说,已经一个星期没写一个字了,我必须戒掉镇定剂,不能再这样昏睡下去。我让她别心急,慢慢来。她哭了起来,问我是不是不让她写了。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她摇着头说,我知道你会离开我的。我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一直?也许我用的词是“永远”。但她还是哭个不停,一遍遍求我不要抛弃她。我感到很沉重,也许还有一些失望。最初认识的时候,她带给了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相爱,并且一起工作,我感觉生活流动起来,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可是现在在她的身边,我觉得异常孤独。她被她的病封锁起来,像颗遥远而岌岌可危的星辰,收不到,也发不出信号。此刻再回想刚在一起的时光,恍如隔世,而那时她的美好也令人感到疑惑,好像是我产生的幻觉。眼前所看到的她才是真实的。我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弄得很沮丧,却努力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还说等她好一点带她出去旅行。这个提议似乎很有效,她问去哪里。我说去香港,我们再坐一次天星小轮。她说她不喜欢香港,所有的东西都是人造的。然后她说去清迈吧,想骑大象。我问为什么想去那里。她说,我喜欢热带,但不要靠海,就是那种纯粹的炎热。至于大象,小时候好像做过类似的梦,骑在大象的背上去够树上的芒果。芒果是一种奇怪的水果,你不觉得吗?我问怎么奇怪,她说,芒果很真实,外面的皮和里面的瓤的颜色是一样的。我说柿子也是啊。她说,可是芒果就算晒干了也还是那么鲜艳的颜色,柿子就不是了。好吧,我说,我们可以带剧本去写,在那里多住上一段。她说,真想把露娜也带去啊。我说,下个剧本里也可以有个姑娘叫露娜,以后我们写的每个剧本里都有个姑娘叫露娜,你负责把她的故事一直写下去。真的吗,她很高兴。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旅行计划,越说越兴奋,好像明天就要出发一样。她的手心热了起来,可是因为疲惫,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让她早点睡觉,说明天再来看她。临走的时候我说,如果睡不着,就再吃一片镇定剂吧。她说,不用,我多想一想大象。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从前经常摸我的那样。
那晚之后,我被拉到郊区开了三天剧本会,第三天下午才溜出来。到她家的时候,屋子里很乱,她告诉我她在打扫房间,扔掉一些从前的东西,然后她坐回一堆纸箱中间,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看起来。类似的笔记本她身边摞着七八个,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是以前的日记。我说,你从小就写日记吗?她说,住到城市以后才开始写的。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无趣,看到散了架的台灯还躺在地上,决定把它修好。拿着螺丝刀拧了半天,还是没让耷拉的灯头直起来。她仍旧在看那些日记本,没有一点想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很生气,想告诉她我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到这里,还要再开一个半小时的车赶回去。但我什么也没说,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那天晚上,她吃安眠药自杀了。
自杀之前,她给我发了个邮件,没有任何内容,只是在附件上粘贴了没有写完的露娜的故事。最初的一个月,我甚至不敢打开那个文档,事实上,我当时的精神状况也无法支撑我继续写完剧本了,所以我跟制片人说我不干了。他提醒我拿出合同看看上面关于违约赔偿金的条款,此外演员档期都定好了,这事会给电影公司带来巨大的损失,他们会让业界封杀我。兄弟,我是在为你的名声着想,他说,而且这个片子是你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你已经快四十岁了,急需一部代表作。我说,让代表作见鬼去吧,挂掉了电话。那天晚上—跟过去的一个月一样,我喝了很多酒,却没能顺利地睡着,凌晨三点的时候,我起身到书房抽烟。电脑没有关,屏保上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正游来游去。我对着屏幕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烟,然后打开了那个文档。露娜的故事足有两万字,远远超出所需要的篇幅,却好像才写到一半。从职业编剧的角度来说,里面有太多心理描写,对白也很冗长。但是如果抛开技术上的瑕疵,故事非常动人心魄,更重要的是,她把自己的灵魂注入给了露娜这个角色,使她像个真正的人那样在故事里生活和思考、痛哭和大笑。伙伴弄丢了宝剑,她拍拍他的头说,不要紧的啊,没关系的。我坐在书桌前,眼泪流下来。天亮的时候,我给制片人发了条消息,告诉他我会把剧本写完。
邢蕾走到阳台上,站在望远镜的另一边:
“菲菲在沙发上睡着了。”
“达奇来了吗?”
“可能不来了吧。”
阳台吊灯的光照下来,把她笼罩在一圈杏黄色的光晕里。她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膀上,脸上的职业女性妆容一丝不苟。我忽然发现记不起她不化妆是什么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起床时她已经去上班,她睡觉时我还在书房工作,我所看到的她和她的同事、病人看到的一模一样。一个标准化的、没有情绪的她。我不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也不知道最近为什么事开怀大笑过。我认为她同样也不知道我的。但是现在我发现她知道。她知道三个月以来让我食不下咽、难以入睡的痛苦来自于什么。
“邢蕾,”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那天晚上你跟踪了我对吗?”
“我没有。”她立即说,把手搭在望远镜上,擦拭了几下上面的灰尘。
“那天晚上你去见了晓婧。”我指了指她受伤的那只手:“第二天早上你的手上也缠了个创可贴,可能不是给杯子划破了手。你去抱了她养的那只猫,对吗,因为这样能拉近和她的距离。”
她安静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不是那样,我喜欢猫,因为怀孕才把猫送走的,你知道。”
“她死了你知道吗?”我哽咽着说。
那个晚上,我走出晓婧家的巷子,站在路灯下底下抽烟。雨还在下,无数雨丝穿破夜幕射下来。远处的车没有开灯,借着微弱的光,我似乎看到雨刷在黑暗中摇摆。咔嗒,咔嗒。
邢蕾推了一下把手,关上了窗户:“我没有跟踪你,我早就知道她住在哪里。春节的时候我们去欧洲旅行,在布拉格你写了几张明信片交给可可,让她负责投进邮筒。可是她看到卖木偶的商店,把明信片往我的手里一丢就跑进去了。那些明信片每张都有抬头,子俊:新年快乐,大宇。丽敏:新年快乐,大宇。只有一张,抬头空着,直接写了:新年快乐,大宇。我想应该是很亲密的人吧,如果写上她的名字,再问候新年,会显得太生分。你可以否认,也许只是我的直觉吧,就像那天晚上我跟着你走出剧院,也是一种直觉。”
“是啊,你什么都知道。我不该瞒你,现在说这些可能太晚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几乎是在哀求她,但又无比害怕听到她说出答案:
“邢蕾,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医生,可以控制病人心里的想法,让他们听你的话……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那天晚上她好好的,情绪很稳定……”
我站在那里,等着她张开紧闭的嘴唇。雨刷在黑暗里的摇摆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咔嗒,咔嗒。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我说什么都太晚了,她本来可以活下去的,如果你们早一点分开的话。”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邢蕾,你不能……”
“你希望把她一直关在屋子里当你的情人,当你的枪手吗?她不见人,几乎没有朋友,你想象过她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吗?十六岁的时候她已经有过创伤了,根本没有完全好。可是你不顾这些,大宇,你太自私了。”
“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忽然意识到晓婧选择去写露娜这个角色,可能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十五岁在十六岁之前,在一切发生之前。
邢蕾把放在望远镜上的手收了回去,揣进开身毛衣的口袋里。医生总是喜欢把手踹进白大褂的口袋,表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
“她愿意向我敞开心扉,表示她很信任我。我想我应该替她保守秘密。我们就尊重她的选择吧,好吗?”
这些话她也许早就准备好了。一种优越感,只属于女人之间的秘密。她知道这会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折磨着我。
“她不是你的病人,”我说,“你有私心,没有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去救她。”
“大宇,你的私心是什么?你有没有希望过她消失,然后得到彻底的解脱呢,哪怕一刻,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在雨刷摇摆的车窗玻璃背后看着我的眼睛。我不记得我们曾这么长久地注视过对方,上一次也许是婚礼上交换戒指的时候。
“你以为你能洞悉一切,其实你什么也不了解,包括你自己。”我疲倦地移开目光,朝远处看去。站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无论如何都没法把那些模糊的树影看清楚,就算是用望远镜。夜晚的望远镜是一双盲人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隔在我们中间的空气正在下降,凝固成一种结晶体,散发出蓝色的光晕。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晓婧就站在我们的正后方。她穿着夏天的衣服,手腕上系着一块黄手帕,好像走了很远的路,脸上淌着汗水,少女般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下起伏。她也正看着我,目光里带着淡淡的哀愁,就像在打量一张小时候使用过的桌子。当我再看向邢蕾的时候,发现她正侧着身扶住望远镜,嘴巴张大,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我们谁都没有动,好像在三个支点上共同支撑起什么。时间凝固了,空气散发着苍蓝的光,四周一片旷阔,只有那架在我们中间的望远镜,执着地望向夜空。
苍蓝的光渐渐变得残破,一点点消退,最后几近透明。这时,晓婧轻盈地腾起双脚,朝高处一跃,钻入了深邃的黑洞。一扇圆形的金属门在她的身后慢慢合拢。
……那个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地上躺着散了架的台灯,她坐在一堆粉色、蓝色的日记本中间,用手拂去封面上的尘土。腾起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一层层向她聚拢,把她包围起来。她被什么东西深深吸引,我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再见,我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再见,现在我听到自己又说了一遍,好像在教会自己使用一种未来很多年和她沟通的语言。
金属门缓缓向高处升去,一点点缩小,像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消失在云层中。
邢蕾并没有在看,她低着头,像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头发蓬乱,睫毛膏把眼睑染黑了。她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吊灯照射的光圈。起风了,树影在窗外摇晃。我走过去,关掉了阳台上的灯。
“大宇。”她在身后唤了一声,走上前拉住我的胳膊。
我们站在那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听着玻璃在撞击之下发出的嘶嘶轰鸣。当我习惯了那种单调的节奏,忽然很怕它消失。比安静更安静的会是什么?
在黑暗里,邢蕾轻声说:“陈姐刚才来电话,她丈夫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我想给她两千块钱。”
“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