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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力(1 / 2)

天快黑了,屋里没开灯,我站在荧光显示框前,等着音乐从柱状音响里冒出来。如果是以前,把碟片放进去我就走了,泡茶或者煮咖啡,现在我会站在那里,一直等着音乐响起来。是担心唱片坏了,还是机器出故障,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有点心悸,担心音乐再也不会响起来了。

音乐响起来了。我打开了灯。沙发上丢着可可的画笔,还有一只长颈鹿头倒插在靠垫之间。我捡起画笔,把长颈鹿拽出来夹在胳膊底下。邢蕾走过来,绕过我走到矮脚柜前,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我问她找什么,她说弄鱼把手划破了。我叫她放在那里让陈姐干。

“你能下楼买包白糖吗?鱼还在扑腾呢。”她问。

“他们来了先喝点酒,七点吃饭也不迟。”

“达奇有事,要早点走。”

“不是他嚷嚷着没地方过中秋吗?”

“还有料酒,白糖和料酒。”

她又绕过我走了。最近我们很少说话,她看起来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也可能心里对我有意见。那不是我做点什么就能改变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做点什么,我们早就过了讨好对方的时间。到了一定的年限,婚姻就像一艘无人驾驶的船,双方都懒得去碰方向盘,任凭它在海上漂着,漂到哪儿算哪儿。

从小卖店出来,我点了支烟,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下。几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玩,其中穿蓝色帽衫的那个好像跟可可打过架。一只脏兮兮的白猫从他们身后经过,钻进了灌木丛。送外卖的人走过来问九号楼在哪里,他手上的塑料餐盒里装的好像是烤串,配冰啤酒应该挺不错。过了一会儿,男孩们的妈妈来了,把他们叫走了。树底下留下一堆树枝,横七竖八摞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要点篝火。

篝火。木头上还附着着一丝热气,证明才熄灭不久。露娜绕着它走了一圈,在旁边坐下来。昨天刚下过雨,能找到这么一堆干木头不容易。她解开背囊,从里面摸出几颗煮栗子吃起来,然后打开地图,用铅笔标出昨天走过的路。地图是凭靠盲眼铁匠的记忆画的,很可能靠不住。但是如果到了那里,她知道她能认得出来。就算房子没了,稻田没了,芒果林没了,她也能认出来。

她沿用了小时候吃栗子的方式,咬开小口,把栗肉用小拇指剥出来,果壳几乎是完整的。妈妈用的是竹签,能把小洞开得更小,掏干净果肉,然后在晒干的栗子壳上涂上鲜艳的颜色,串成项链送给邻居。粉红色最难找。要在春天的时候收集夹竹桃的花瓣,放在石碗里捣碎。整个春天妈妈带着她满山寻找夹竹桃。反正她们有的是时间。露娜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那个小村庄,她做过最离谱的梦就是嫁给村头裁缝的儿子。

手机响了,邢蕾问我去哪了,说邓菲菲已经到了。我掐掉烟—第五根,从长椅上站起来。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我点开了它:

放过露娜吧,好吗?算我求你了。

我打开门,邓菲菲正坐在餐桌前翻一本家居杂志。她好像胖了,也可能是剪了短发的缘故,圆鼓鼓的脸上贴着七八个指甲大小的透明胶布贴。

“我昨天去点痣了。”她说。

“有这么多?”我问。

“我还留了两个呢,大师说那俩是吉利的。”她指了指桌上的方盒子:“可可呢,我给她带了巧克力。”

我告诉她可可在姥姥家,邢蕾的表姐从美国回来了。邓菲菲立刻问我是不是那个生了一对混血双胞胎的表姐,说她看过照片,很幸福的一家子。我没做评价,反正邢蕾没让我去和他们过中秋节,我心里挺感激的。我开了一瓶香槟,给邓菲菲倒了一杯。上次见面还是她话剧上演的时候,她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周围画着浓黑的眼影。别的我都忘了,关于那个晚上,我唯一记得的是下了很大的雨。

“巧克力记得冷藏,别让可可一次吃太多。”邓菲菲看着我,“你生病了?”

“在赶一个剧本。”

“新的?”

“还是那个。”

“什么题材来着?”

“奇幻,动画片。但不是给小孩看的那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厉害。是那种人都活好几千年,会各种法术的吗?”

“可能活不了那么久。”很久没跟人聊天,我感觉有点吃力,就建议她尝一尝杯子里的酒。

“幸亏有你们,”她放下杯子说,“过节的时候收留我跟达奇。”

“不算收留吧?”

“我上个月离婚了啊,邢蕾没跟你说?”

她的眼神充满了倾诉欲,正等着我发问,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前夫的名字。

其实见过很多次,就在一年前他们夫妇还坐在这张桌子前面,跟邢蕾热烈地讨论到底要不要生孩子。当时我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儿,主要是觉得邢蕾挺有意思,她一直后悔生下可可,可是但凡有女人询问她的意见,她总会告诉她们一定要生个孩子,那样人生才完整。她看起来一脸真诚,让我不得不相信她所体会的失望是人世间罕有的不幸。

我有种预感,整晚可能都会陷入情感话题的讨论。最好别让邓菲菲开这个头,我站起来走进了洗手间。我在马桶上坐下,盯着水池边花瓶里的一小簇绿色植物。

天黑的时候,露娜点着了篝火。灌木丛沙沙响了几声,又恢复了安静。她朝那边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有双眼睛躲在树丛里注视着自己。那家伙刚想跑,她一跃而起,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衣服。他惊恐地扭过头,一张画满颜料的小丑的脸,透过眼皮上的菱形油彩,可以看到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小丑解释说,篝火是他点的,他出去找吃的了,回来就看到露娜坐在旁边。

小丑把一只肥美的野兔架在火上,邀请露娜和他一起吃。他神秘兮兮地告诉露娜,再过几天火山就要爆发了,这里将会夷为平地,只有坐克莱因飞船离开才能得救。所以他从马戏团逃出来,打算去找飞船。他发现露娜已经知道这个秘密,就感到很费解,那为什么还要往火山口的方向去呢?露娜说,小时候自己住在那附近的一个村庄,后来经历了战争、瘟疫,人们都离开了。她想在火山爆发前再去那里看一看。小丑问,看什么,不是都没有人了吗?露娜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做梦总梦到,就去跟那里道个别吧。

第二天分别前,露娜把自己登上克莱因飞船的船票送给了小丑。她安慰他说,我是圣火使者,没有船票也可以登船。小丑抱着她哭起来,把自己表演魔术的黄手帕系在她的手腕上。他问露娜飞船长什么样。露娜说,有扇圆形的金属门,像月亮一样。

我希望晚饭能在九点前结束,就可以回到书桌前把这段故事写下去。来到客厅,桌上摆着凉拌莴笋丝、皮蛋豆腐和白切鸡。邢蕾端着一盘茨菇烧肉走出来:“谁能给达奇打个电话?”

“我打吧。”我说。邢蕾看了我一眼,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反对。我找出他的号码拨过去。达奇接了,说有个纽约画廊的人忽然到他的工作室参观,把他们送走就过来。

“看来达奇要转运了,没准人家想邀请他到美国做展览!”邓菲菲说。

“喝一杯。”我举起酒杯看着邢蕾。

达奇是个摄影师,但他可能更乐于称自己为影像艺术家,以此来和那些商业摄影师区分。不过在我看来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商业摄影师把东西往美里拍,达奇是怎么丑怎么来。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是三个苗族老太太,举着裹过的小脚,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哈哈大笑。要我说,他获得的那点赞誉,全得感谢中国偏远地区的脏乱差,有一回喝多了我表达了这个观点,结果邢蕾跟我吵了一架。

这下邢蕾好像不急着开饭了,当我再一次提议我们边吃边等的时候,她才慢吞吞站起来去拿碗筷。

“我不能吃虾,脸上的伤口会发。”邓菲菲说。

“酒也别喝了。”邢蕾要收走她的杯子,她连忙用手挡住。

“啊呀,喝一杯没事,反正最近也不用排戏!”

邢蕾端详着她的脸:“那么多痣都是不好的吗?”

邓菲菲指着那些小胶布挨个向我们介绍:“这个是容易犯小人,这个是容易漏财,这个是容易有交通意外,这个是没有主心骨……”

“点了这个痣主心骨就能长出来?”我问。

“会长出一截。”

“我倒觉得你眉毛边上那颗痣挺好看的。”邢蕾说。

“那个就是离婚痣啊!它有点大,过阵子可能还会长出来,长出就得再点一次,反正大师说了,我的正缘后年才来。”

“不吃虾就多吃点肉吧。”邢蕾往她碗里夹了两块红烧肉。

“菜都是陈姐烧的?”邓菲菲嚼着肉问。

陈姐正好走出来,冲邓菲菲笑了笑。她把清蒸鳜鱼放在桌子中间,碧绿的葱丝上缭绕着热气,鱼瞪着苍白的眼珠,张大的嘴巴里塞着一团姜丝。

“陈姐,你快走吧,明天来了再收拾。”邢蕾把陈姐送到门口,“挂号的事,我明天上班再问一下。听我的话,别想太多好吗?”邢蕾的语气里有种训练有素的职业性,但睫毛上笼罩着的温柔光晕足以遮蔽冰冷的理性。她那双美丽而睿智的眼睛里,总是蓄满了对人间的理解和同情。仅凭这双眼睛,也足以胜任她现在的工作—她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医生。

“谁病了?”陈姐走后邓菲菲问。

一开始陈姐说她丈夫生病,自己要回一趟老家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只是不想在我们家干了。这不能怪我,之前两个阿姨都以非常离奇的理由离开了我们,一个说是侄子开拖拉机撞了人,另一个说是婆婆离家出走。但有人在家政中心见到了她们,正在面试新雇主。所以陈姐走后,我提议找个新的阿姨。邢蕾却认为陈姐说的是真的。我问她有什么依据,她说是直觉。我不可能一点怨言也没有,毕竟每天早晨七点爬起来把可可送到校车站的那个人是我。过了一个多月,陈姐真的回来了,说丈夫是肺癌,想来北京再找医生看看。邢蕾帮忙联系了一个专家,结论和地方医院差不多,她丈夫在北京待了几天就回去了。陈姐则继续留在我们家,我总觉得她对我冷淡了许多,可能邢蕾跟她说了我之前的猜测。我也没再问她丈夫后来怎么样了。这会儿听邢蕾跟邓菲菲说,病情突然恶化了,陈姐让她帮忙再找个专家。

“她知道再看也没用,但这份心意还是得尽,别让婆家的人说三道四。”邢蕾说。

“有孩子吗?”邓菲菲问。

“两个呢。”邢蕾拨开葱丝,夹了一块鱼。“还是有点老了,我让她八分钟就关火的。”

邓菲菲尝了一下,觉得味道很好。

“你家那个阿姨是哪里人,你也可以教她啊。”邢蕾说。

邓菲菲说她把阿姨辞了,因为父母要来住,不喜欢有个人总在眼前晃。他们将全面接管她的生活,有人洗衣做饭,有人修车交罚单,当然太晚回家也会有人唠叨。

“感觉自己越活越小了,就像回到了高中时代。”她甩了甩头发,“怎么样,我剪的这个学生头?”

“你那时候不是应该染着一头红发,站在台球厅门口抽烟吗?”

“哈哈,没错,看过《罗拉快跑》吗,我那时候就跟里面的女主角一模一样!而且也是个长跑健将!”邓菲菲点了支烟,开始讲自己在学校里如何风光,全市运动会上都拿过第一名,举着奖杯的照片一直贴在校门口的宣传栏里……我想到那个下雨的晚上,站在剧院门口等车的时候,看到对面橱窗里贴着当天话剧的海报,她演的麦克白夫人在最左边,雨水滚过玻璃,像是有只手伸进大蓬裙握住她的身体摇晃。

“要是我能坚持的话,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运动员。可惜人生没法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行就倒回去再来一遍。”邓菲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慢点喝,高中生。”邢蕾说。

邓菲菲指着我:“他高中的时候什么样?也这么深沉吗?”

“他啊,很擅长单手扶把骑自行车。”

“耍酷?”

“跟人打架胳膊骨折了,吊着石膏骑了三个月自行车,后来骑车另外一只手不拿点东西都难受。”

“对方伤得比我严重,鼻梁断了,做了两回手术。”我说。

“没看出来啊,你看上他就因为他会打架?”邓菲菲问邢蕾。

“我的音乐也不错。”我补充道。

邢蕾笑了一声:“你是说吹草笛吗?”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邓菲菲说:“肯定是达奇,要是美国画廊把他签了,就让他去买瓶好酒来!”

“不是他。”我拿着手机离开了座位。

制片人在那边叫了好几遍我的名字,问我有没有看到他发的短信。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露娜的戏早就结束了,让她坐上克莱因飞船离开就行了。现在你应该集中精力把最后的大决战写出来,索尔王子才是这个戏的主角!”因为严重超过了交稿期限,他们要求我使用同步在线的文档,这样随时可以看到进度。那边传来按打火机的声音,制片人趁着点烟的时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大宇,编剧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偏爱,我完全理解,可这不是写小说,想到哪写到哪……我问你,有谁关心这个露娜的童年?一个角色完成了她的任务,就可以谢幕了,你干吗还非得把她困在这个故事里不可?”

他说再给我最后两天时间,让我向他保证今晚结束露娜的故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换了一张唱片,站在荧光框前等着音乐响起来。我们是否可以把这段等待的时间看作音乐的一部分?任何艺术都有留白,它没法也不需要交给人们事物的全貌。一个故事—我当然不能称这个剧本为艺术,无法容纳一个人的一生。即便我们声称给故事里的某个人物注入了灵魂,那也只能是灵魂的一部分。灵魂,这种据说21克重的东西,如同宇宙一样浩瀚。

中午过后下起了雨。露娜收到来自克莱因飞船的讯息,说火山警报已经拉响,让她在原地不要动,他们会来接她。雨停了,她爬到山坡上,看到远处的峡谷里,有一截正在消失的彩虹。小时候,在那些干燥的日子,她和邻居的孩子用喷水管在阳光底下自己制造彩虹。人类想要的总是比大自然给予的更多。她决定继续往前走。傍晚的时候,她走出了森林,来到一条大河边。她有种直觉,河对岸就是从前的村庄。她不会游泳,就从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吹起草笛,希望远处的船能听到。那是小时候舅舅教的旋律,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嘴唇划过潮湿的叶片,雀跃的乐符穿过晖光落在平静的河面上……脚下的土地震颤起来,泥巴溅起,她扭过头看去,是大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正迈着大步朝她走来……

我回到餐桌边,给自己盛了一碗鱼圆汤。两位女士同时陷入了沉默,好像之前的谈话被我打断了。

“需要我回避吗?”我问。

“不用,”邓菲菲说,“我已经走出来了,现在可以很平静地谈论那些事了。”邢蕾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像是获得了鼓励,鼓起腮吐了一口气:

“演完《麦克白》以后,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打开水龙头一遍遍洗手,天一黑就点上蜡烛。徐宏当时在上海拍戏,中间回来了几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我在客厅里转悠,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懂在说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弄醒,我一睁眼就尖叫起来,跑进卧室锁上了门。后面几天他都是在客厅沙发上睡的,每天半夜我都出来转悠,有一天还跑到阳台上,打开了窗户。徐宏回剧组之前,说服了我跟他去一趟医院,半路上我忽然说不去了,让他马上掉头回家,他不答应,我拉开车门就往下跳,当时车还在高架桥上……你还有烟吗?”

现在我想起来了,他的前夫叫徐宏。她接过烟叼在嘴里,用拇指反复搓动火机上的滑轮,突然蹿起来的火苗差点烧到她的刘海。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就这么过了半个月,有天下午邢蕾来电话,说路过我家,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我说我不想出门,把电话挂了。没多久门铃响了—邢蕾就站在门口。她待到傍晚才走,然后没过两天又来看我了。那段时间真是没少折腾她,我还以为她跟你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