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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麻线球(2 / 2)

他单刀直入地说道。

不容过多的思虑,武藏也没有包着藏着的意思。

“是的。”

接下来会怎样呢?武藏凝视着亘志摩的眼眸。烛火的光影在两个人的脸上匆匆变幻。

“关于这件事。”亘志摩慎重地开口了,“我必须向您道歉。武藏先生请您原谅。”

他低下了头。

可是武藏还没有真的接受这份歉意。

据亘志摩说,他是今天才听说这件事的。

“当时有消息传到藩内说是死了两名家臣,是在矢作桥附近被斩杀的。经调查,他们是与您进行的打斗。您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但是之前我并不知道您就住在城下。”

看起来亘志摩并不像说谎,武藏也姑且信之。

“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暗处偷袭您,我也进行了仔细调查。原来我这里的客人中有一位东军流的兵法家,叫三宅军兵卫,是他的门人和藩内的四五名人员一起谋划了此事。”

“……哈哈?”

武藏还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随着亘志摩接下来的话,武藏渐渐明白了。

三宅军兵卫的直系弟子中,有以前在京都的吉冈家做过事的人,本多家的弟子中也有几十人是吉冈门流的人。

这些人互相传言:最近在城下有一个化名无可的流浪武士,据说他就是在京都的莲台寺野、三十三间堂、一乘寺等地相继杀害吉冈一族,让吉冈家绝了后的宫本武藏。

他们对武藏的深深的怨恨于是又被勾了出来。

真是碍眼。

去收拾收拾他。

最终这些人决定:杀了他。

他们精心地策划,不想前夜却失败了。

吉冈刀法之名,威震各地,现在仍引来不少人的羡慕之心。可以想象得到,在它全盛时期,各地有多少门徒。

光本多家学习过吉冈刀法的就有几十人。武藏相信此言不虚,也理解那些恨自己的人的心情。可是这些情感只是单纯的人类情感,他们并未站在武门的角度上考虑问题。

“对于他们的鲁莽而卑劣的行径,我今天在城内已经斥责过他们了。由于客人三宅军兵卫先生的门人也混在其中,三宅军兵卫先生也感到非常不安,想见见您,道个歉。……怎么样,若是可以的话,我把他叫过来,介绍你们认识吧!”

“三宅军兵卫先生若是不知道就算了吧。作为一名兵法者,前夜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不,不管怎么说还是见一见吧!”

“道歉什么的就算了。若是谈论武士道的事情的话,我倒是挺想见一见久闻大名的三宅军兵卫先生的。”

“您跟三宅军兵卫先生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我快去请他吧!”

亘志摩赶紧让家臣去传达意思。

三宅军兵卫先生看起来是先等在附近别的房间了,不多时就带了四五名弟子进来了。这些弟子都是堂堂的本多家家臣。

应该是没什么危机了。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亘志摩将三宅军兵卫和其他几个人一一介绍给武藏。

“前天夜里的事情,请不要放在心上。”

三宅军兵卫为自己门人犯下的错事道歉道。而后大家在席上毫无嫌隙地聊起了武术及世事。

武藏问道:“在世间很难找到与东军流同流的流派,这个流派是先生创始的吧?”

“不,并不是我创始的。”

三宅军兵卫说道。

“我的老师是越前的人,叫川崎钥之助,传书上记载他在上州白云山上闭关研习,开创了一代流派,其实他应该是向天台僧东军和尚学习的东军流技艺。”

说罢,三宅军兵卫又重新审视了一下武藏。

“以前听你的名字感觉你应该是更年长的,没想到这么年轻。以此为机缘,想请你指教一下。”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武藏轻轻带过:“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并带着辞行的意思向亘志摩说道:“路我还不太熟。”

三宅军兵卫赶紧挽留道:“天还早呢,回去时派人将你送到町口吧!”

然后三宅军兵卫接着说:“当我听说有两个门人在矢作桥被你斩杀了时,我赶过去看了尸体,感觉两具尸体的位置和身上的刀痕并不相称,有些奇怪。……问了那个逃回来的门人,他说他也没看清,只知道你是双手同时持刀。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世上少有的招数,可以称之为双刀流吧?”

武藏笑着说,自己并没有下意识地去使用两把刀。总是一体一刀,还不能自称为双刀流。

可是三宅军兵卫他们依然不依不饶地说:“太谦虚了。”

三宅军兵卫针对两刀的技法没头没脑地问了各种近似于幼稚的问题,到底是怎样练习的,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同时将两把刀运用自如,等等。

武藏已经不想多留了,怎奈这些人抓住他问个不停,一时脱不开身。突然他发现在壁龛处立着两把枪,便向主人亘志摩征求能否借一下这两把枪。

得到主人的许可后,武藏从壁龛处取下这两把枪,来到在座各位的中间。

“……咦?”

大家疑惑地望着武藏,不知他要干什么。莫非是想通过两把枪来回答关于双刀的问题?

武藏左右两手持枪,单膝跪地。

“双刀是一刀。一刀亦是双刀。左右手为一体。所有的一切,道理都是一样,理之极致,无流派之分。——献丑了。”

说着持枪展示起来。

“请别见笑!”

话音刚落,随着“呀”的一声呐喊,只见两把枪“呼呼”地被挥舞起来。

在座的都感觉到了枪起枪落带起的风声,两把枪在武藏的肘间旋成了空心麻线球。

……

震惊四座。

武藏收手,使枪回到原位,微笑道:“失礼了。”

说完便向各位辞行,转身出门了。

在座的依旧愕然于刚刚的表演,还没有缓过神来,原本说回去有人送武藏,可武藏已经出门了,却没有人跟出来。

回首望向门内——

在飒飒的松风、墨色的夜幕中,客厅的灯依旧意犹未尽地微微闪烁。

……

武藏松了一口气,终于从刀光剑影的威胁中脱身了,这道门如虎口一般。在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对手面前,武藏是毫无防备之策的。

既然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也酿成了不可挽回的事件,武藏觉得冈崎已经不是久留之地了,该趁今晚速速离开了。

“和又八的约定怎么办?”

武藏在思虑中前行。就在看到冈崎人家的灯火时,意外地从路旁的小佛堂处传来又八欣喜的声音。

“哦,武藏兄。——是又八,担心死我了,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呢!”

见武藏平安归来,又八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怎么在这儿?”

武藏疑惑不解。

这时,他发现在小佛堂的房檐下还坐着一个人,顾不上听又八细细道来,武藏向那个人走去。

“这不是禅师吗?”

武藏赶紧叩拜。

愚堂和尚望着武藏的背,片刻说道:“好久不见!”

武藏也抬头道:“好久不见!”

短短的一句话中汇集了万千感慨。

对于武藏来说,能将自己从无为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人非泽庵或愚堂和尚莫属。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愚堂和尚。武藏仿若仰望月空中的明月一般,仰望着愚堂和尚。

又八和愚堂和尚都为武藏今晚是否能够平安归来颇为担心。都怕武藏被困在亘志摩府中无法脱身。为了了解状况,他们决定去亘志摩府邸处一探,正好走到此处。

又八和愚堂和尚在武藏刚刚起身离开后,找到了他的住处,听隔壁的太太说起经常有人在附近盯着武藏,今天看到有侍卫来找武藏。他们担心不已,决定去找找武藏,若发现有什么不妥,看看有无应对之策。——通过一旁的又八,武藏了解了这些。

“劳烦二位费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

武藏表示深深的谢意,依旧跪在愚堂和尚的面前,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终于,他盯着愚堂和尚的眼眸大呼一声。

“大师——”

“怎么了?”

就像母亲能读懂孩子的眼神一般,愚堂和尚感受到了武藏的无助。

“怎么了?”

愚堂和尚又问了一遍。

武藏握住愚堂和尚的双手。

“距在妙心寺参禅第一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十年时间了。”

“是啊!”

“虽然过去了十年时间,可是我到底前进了多少,如今内心充满困惑。”

“怎么还说这样幼稚的话。应该相信自己。”

“真是遗憾。”

“什么?”

“修行上总是有达不到的境界。”

“整天都将修行挂在嘴上的人怎能达到什么境界?”

“那么,我要是放弃呢?”

“那就前功尽弃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懂的无知者。”

“放弃的话,会一落到底,攀登的话,却总也攀登不尽,有种悬在峭壁上的感觉。我现在有些手足无措。——不管是对于剑道还是我自身,都是一片茫然。”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大师——我期盼与您见面的这一天已久了。我该怎么办?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摆脱现在的这种迷惘与无为的状态。”

“这个我也帮不上忙,只有靠你自己。”

“请让我和又八在您的膝下聆听教诲吧。或者,请您给我当头棒喝,将我从虚无中唤醒吧。……大师,拜托了!”

武藏伏地恳切地请求道。脸几乎都粘到了尘土,虽未流泪,声音哽咽,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苦闷。

可是,愚堂和尚却不为所动的样子,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小佛堂的房檐处,只唤了一声:“又八,走吧!”

说完他便先行一步了。

“大师——”

武藏起身追赶过去。拉住愚堂和尚的衣袂,祈求答案。

愚堂和尚默不作声,只回头望着武藏。见武藏并不罢休,愚堂和尚说道:“空无一物。”

稍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什么?你祈求得到什么施与——只有一喝。”

愚堂和尚举起了拳头。

仿佛真要打过来。

……

武藏松开愚堂和尚的衣袂,还想说些什么,愚堂和尚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武藏茫然地望着愚堂和尚的背影,又八上前急急地安慰武藏:“禅师好像不喜欢太啰唆。我在寺里看见他时,跟他将你的事情,还有自己的想法,希望拜他为师的意愿都说了,他都没有仔细听,他当时只说‘是吗,那么先给我系下草鞋’。……所以你也别说太多了,跟过来就是了。等他心情好的时候,再多请教他吧!”

这时,远处愚堂和尚停下了脚步,又唤了又八一句。

又八应了一声,又对武藏说道:“好吧,就这样吧!”

说罢,又八匆匆朝愚堂和尚追了上去。

看来愚堂和尚对又八比较满意。武藏很羡慕被愚堂和尚收为弟子的又八,也反省自己缺少又八那份单纯与坦率。

“是啊。再怎么多说也无用!”

武藏感觉到体内有喷薄欲出的火焰在燃烧。哪怕是刚刚那一拳真的打来,武藏也是甘心接受。若是未能在此处得到提点,就这样分别了的话,还要何时才能再见面呢?在这不知存在了几万年的悠悠天地之中,短短几十年的人生转瞬即逝,能见到难以见到的人,是多么难得啊。

“这难得的机缘。”

武藏热泪盈眶,定定地望着愚堂和尚远去的背影。

我要失去这宝贵的机缘吗?

不行!

我一定要祈求到我所要的答案。

武藏赶紧向愚堂和尚的方向追了上去。

不知道愚堂和尚知不知道武藏跟在后面。

他没有回八帖寺,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再回去,他已经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他出了东海道,向京都的方向走去。

愚堂和尚若是住在带米自炊的小客栈的话,武藏便睡在小客栈的檐下。

每当早晨看到又八为师傅系草鞋,武藏就为友人而感到高兴。而愚堂和尚即使看到武藏也并不打招呼。

武藏并未因此而感到委屈,还怕惹愚堂和尚烦,只远远地恭敬地跟着。——从那天夜里起,武藏将留在冈崎陋巷的避风居所、那里的一桌一椅,竹筒插花,还有隔壁太太、街坊里姑娘们的倾慕目光,与藩内人的恩怨纠葛都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