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犹豫了一下是接还是不接。
“嗯。”
最后点着头,从小次郎手上一把夺过信,然后一脸严肃地问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叔叔?”
“就是刚刚对婆婆说的那些话。”
“我能看一下吗?”
“不能开封。”
“可是,若这里面有对师傅不敬的内容的话,我是不能送这封信的。”
“放心吧。没有什么不敬的内容。就是告诉他不要忘了以前的约定,虽然我去了丰前,但是还是期待和他能有再会的一天。”
“再会是指叔叔和师傅的再次见面吗?”
“是的,再见就是生死之见了。”
小次郎点点头,面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血色。
“我一定会送到的。”
伊织将信揣进怀里,然后迅速地蹿了出去。跳到离阿杉婆和小次郎六七间远的地方,伊织怪声怪气地来了一句:“傻子。”
“什、什么?”
阿杉婆打算追上去。
小次郎拽住了阿杉婆,苦笑道:“别理他了。小孩子……”
伊织还想再站住说点什么痛快的,可是眼睛里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不甘心的水雾,突然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小家伙——你不是说我们是傻子吗,还想说点什么,还是怎样,不说了吗?”
“不、不说了。”
“啊哈哈哈哈。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快走!”
“真是承蒙你照顾。看着吧,我一定会把这封信交给师傅的。”
“一定要。”
“只是你随后会后悔吧。你们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师傅也不会输的。”
“不愧是武藏的徒弟,真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小孩儿。你憋着眼泪,袒护师傅的样子也着实可爱。武藏要是死了的话,你就来找我吧,我给你派个扫院子的差事。”
小次郎的这句揶揄之语让伊织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耻辱。他冷不防地弯腰拾石子,打算抛向小次郎。可是就在手抬起的一刹那——
“小鬼。”
小次郎的眼睛又朝自己望来。与其说是望,不如说他的眼球像是直接飞过来了一样,给人一种冲击。那一晚鼯鼠的眼神和他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
伊织将石子向旁边随便一扔,没命地跑出去。不管怎么跑都甩不掉刚刚那种令人惊悚的感觉。
……
在武藏野的中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这样坐了有两刻钟。
伊织虽然还有些蒙眬错乱的感觉,但在这两刻钟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师傅和刚刚拜托他送信的那人的各自不同的境遇。纵然是孩子,他也明白现在是敌众我寡。
“我要变得再强大一些。”
为了永远护师傅周全,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必须也变得强大,要快速成长起来,争取能早日保护师傅。
“……能变得很强大吗,我这样的?”
他认认真真地评估起自己来。想到刚刚小次郎的目光,汗毛又竖了起来。
不会连师傅都对付不了那个人吧?他开始不安起来。看来自己的师傅也必须加把劲了——伊织式的自寻烦恼又开始了。
……
在草丛中抱膝而坐的当儿,野火止的人家、秩父的山峰都渐渐地被白色晚雾笼罩了起来。
虽然新藏大人可能会担心,我还是先去一趟秩父吧,给牢狱之中的师傅送去这封信。虽然现在是黄昏了,只要翻过那个正丸岭。
伊织站了起来,环顾一下原野,想起了那匹没顾得上管的马。
“跑哪儿去了呢?我的马呢?”
六
这是从北条大人家的马厩里牵出的马,带着螺钿的马鞍,是一匹盗贼绝对不会放过的骏马。伊织到处寻找,最后终于找不动了,站在那里吹着口哨向原野边缘的荒草丛中望去。
不知是水还是雾气,有淡淡的烟雾状的东西弥漫在草丛中。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到那里好像传来马蹄声,跑过去一看,马啊,小溪啊,什么都没有。
“啊呀?对面!”
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跑过去一看,是一头找食吃的野猪。
野猪掠过伊织的身旁,旋风一般朝胡枝子丛中逃去。扭头朝野猪逃跑的方向望过去,野猪跑过的地方如同被魔术师用手杖画了轨迹一般,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夜雾。
……?
伊织有些害怕。他从小就了解原野中的各种神秘事物,相信就连芝麻粒大小的异色瓢虫都带有神的意志。飘落的枯叶、可以发出声音的流水、四处飘**的风,在伊织的眼里,没有一样是没有灵气的。在这样一个充满灵异的大自然中,他幼小的心灵也随秋天的一草一虫一水共同感受着萧瑟的枯寂。
他突然大声抽噎,哭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找不到马了,也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父母双亲。他弯着手肘挡在脸上,肩膀一耸一耸地边哭边走。
少年的眼泪随心流淌。
若有星星或原野的精灵问他:
——为什么哭啊?
他一定会边哭边说:
——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我才不哭呢!
若是再继续边安慰他,边刨根问底地问的话,他会说:
——我经常一来到宽广的原野就想哭。总会想起法典之原上的家。
这个有着独自哭泣毛病的少年,同时也拥有着独自哭泣的乐趣。在彻彻底底地哭过一场后,天地会动容,继而安慰他。在大自然的安慰中泪水干涸,云开日出之时,他会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伊织。是伊织吗?”
“嗯,是伊织。”
突然有人在他后面叫他。伊织肿着眼睛扭过头去。夜空下有两个浓浓的人影。一个在马上,比另一个人看起来高出很多。
七
“——啊。师傅。”
伊织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抱住脚镫,又连声叫道:“师傅。师……师傅。”
又突然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便抬起头来望向武藏的脸,又望了望在马的一旁拄着手杖的梦想权之助。
“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从马上望下来的武藏的脸看起来很憔悴。不过这亲切的声音正是伊织这几天日盼夜盼的师傅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个地方?”
这次是权之助在问他。权之助的手抚向伊织的头,将他拉到自己的怀中。
如果不是刚刚哭过的话,伊织此刻也可能会哭泣。他脸颊上的泪水已被月光舔舐。
“我想去秩父找师傅……”
说话时,伊织无意中注意到武藏乘坐的马的鞍子和毛发。
“哎呀。这匹马……是我骑过来的马。”
权之助笑了。
“是你的啊!”
“啊——”
“这匹马是在入间川附近跟上我们的,我还说,这是上天看武藏先生太累了,特意赐给我们骑的呢!”
“啊,一定是原野之神为了迎接师傅,特意指引这匹马向那边跑去的。”
“可是,你说这是你的马,也不太像啊。这个马鞍可是千石以上的武士才能拥有的东西。”
“是北条大人家马厩里的马。”
武藏下了马。
“伊织,那这么说来,到今天为止,一直是安房守大人的府上在照顾你吗?”
“是的。是泽庵先生把我带过去的——泽庵先生让我等在那里的。”
“草庵怎么样了?”
“村里人已经帮我们完全修缮好了。”
“那这会儿回去应该没问题了,起码能遮风避雨了!”
“……师傅。”
“嗯。怎么了?”
“您瘦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在牢狱中坐禅了。”
“怎么出的牢狱呀?”
“随后你听权之助慢慢给你讲吧。简单说,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昨天突然被宣告无罪了。”
权之助接着说道:“伊织,不用担心了。昨天从川越的酒井家过来的急使已经很诚心地道过歉,你师傅已经被洗清嫌疑了!”
“那估计是泽庵先生去拜托过将军大人了。泽庵先生去城里了,现在还没回北条大人这里。”
伊织打开了话匣子。
他将与城太郎的相遇,城太郎去找他亲生父亲茭白僧的事,还有阿杉婆几次去北条家的玄关处诽谤武藏的事,等等——边走边讲给武藏听。说到那个婆婆,伊织突然想起来那封信。
“啊。还有,师傅。还有更过分的。”
说着他向怀里掏去,将佐佐木小次郎的信拿了出来。
八
“什么,小次郎的信?”
所谓仇人,真的互相断了音信的话,还是会互相惦念的。更何况是相互磨炼的仇人。
武藏就像正等着他的消息一般,接过信。
“在哪儿遇见的?”
“在野火止的客栈。”
伊织回答说。
“那个,那个可怕的婆婆也和他在一起呢。”
“那个婆婆,说的是本位田家的那个老人吗?”
“说是去丰前。”
“嗯……?”
“和细川家的武士们一起……详细情况应该在这封信里吧——师傅也不要大意啊。好好对付他们。”
武藏将信揣进怀里,默默地朝伊织点了点头。伊织还是不放心。
“那个小次郎很强的。师傅和他结下什么怨了吗?”
然后伊织将自己昨天的遭遇全都讲了出来。
最后终于回到了离开了几十天的草庵。现在最急需的就是火和食物——夜已深了,权之助四处收集柴火和水时,伊织跑去了村里的百姓家。
火生好了,三个人围坐在炉边。
烤着烧得红彤彤的火,望着平安无事的对方,这种喜悦是不经历波澜无法体验的人生喜悦。
“咦?”
伊织发现师傅藏于袖口中的手腕、后颈处等地方伤痕累累。
“师傅,怎么回事?身上……怎么?”
伊织拧紧了眉,很疼的样子,想再看看武藏身上其他地方的伤。
“没什么。”
武藏岔开了话。
“喂马了吗?”
“嗯,刚刚喂了些饲料。”
“那匹马,明天得送还到北条大人府上。”
“是。天一亮我就去。”
伊织没有睡懒觉。想到在赤城坡下的宅邸等消息的新藏一定特别焦急,一大早他便跑出了草庵。
他在早饭前跨上马奔驰而去。这时刚好一轮大大的太阳跳出漫漫草海,从武藏野的正东方升起。
“啊!”
伊织勒住马,一副惊讶的样子,然后紧急返回,在草庵外叫起师傅来。
“师傅、师傅。快点起来看看。就像那时候——在秩父的山峰参拜的时候——有一颗大大的太阳从草原深处升起了,就像要沿地面朝我们滚过来一般。权之助也快起来呀,一起参拜吧!”
“嗯。”
武藏在什么地方应了一声。武藏已经起来了,正在清晨小鸟的婉转啼叫声中散步。随着伊织伴着马蹄声的一句“我去去就来”,武藏从森林中走了出来,望向令人些许眩晕的草海,伊织的身影如同一只翩翩飞舞的乌鸦,向着冒着火焰的太阳正中飞去,不多时便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