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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一族(2 / 2)

“主上对权兵卫之忌恨意外地强烈,听说连家老都无置喙的余地。天佑和尚请命的讯息反而更触怒了主上。”

又七郎表情沮丧。

“那已毫无希望啦?即使天佑和尚请求宽谅也没用了。”

“未必如此。只要和尚有机会谈及此事,主上也许会酌情处理。不过,如果没有相当的决心,就很难抓住发言的机会。”

又七郎两手伏席,说:“先生,烦请再向和尚提一提。”

武藏点头答允:“好。今天和尚邀我去,我会特别拜托他一声,傍晚时,你再来一趟。”

“是,谢谢。”又七郎喜形于色,急忙归去。但武藏表情灰暗沉郁。武藏知道,即使自己向天佑和尚恳求,有林外记在君侧,请命之事势难有所成。武藏在京都时,跟和尚来往甚密,他并不觉得和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武藏很怀疑和尚有能力突破君侧防砦,直捣光尚内心。

武藏拜望天佑和尚,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府邸,又七郎已如约等候在那里。

“先生,麻烦您了。”又七郎迫不及待地问。

武藏表情黯淡。

“和尚由衷同情阿部兄弟,愿尽力帮忙,但未明确表明一定向主上请命。”

又七郎沮丧不已。

“那么,先生的预测呢?”

“因为有了对手,即使和尚诚意相求,主上也只有摇头的份。包括我在内,一般都推测只要和尚开了口,主上大概不致置之不理,但这推测是不可靠的,何况主上身边有人企图根本不让和尚有发言机会,所以此事相当困难。”

又七郎叹口气,垂下了头。

武藏很遗憾地说:“又七郎,我觉得,为权兵卫请命,理应为之,但是,多拟几个方策,避免罪及其他兄弟,不是更好吗?”

又七郎吓得仰起了脸。

武藏继续说下去。

“从去年开始,权兵卫已经无路可走,但他的做法却是造反的一种,若要弃武士为平民,为什么不等法事过后再剪发?那种做法等于用后足向今上扬沙,自然会遭怨恨。现在暂且放下权兵卫之事,以谋阿部家之平安,你以为如何?”

“有道理。”又七郎双手环胸。

“总之,为权兵卫请命之事暂且不论,先考虑一下未来的发展。和尚的请求如果顺利,当然最好,否则,怨恨可能加倍,而及于其他兄弟。”

“不错,权兵卫已经抱定必死决心。而主上也许会认为请天佑和尚游说,是侵犯主上的威信。”

“又七郎,确是如此。你快回去,向阿部兄弟恳切说明其中道理。如果他们答应的话,我再去见和尚,请他暂且放下为权兵卫请命之事,以谋阿部家的安泰。”武藏诚心诚意地说。

又七郎深深颔首。“先生,说的不错,我立刻就回去,劝解他们。”

又七郎怀着新希望,表情明朗地离开了武藏府邸。

阿部兄弟对天佑和尚的援救怀着一线希望,要他们放弃援救权兵卫,无论如何,又七郎难以启齿。

“据说,和尚已答应宫本先生要尽力帮忙,但我们似乎必须先考虑一下主上不准的可能。”

又七郎向阿部兄弟说:“宫本先生说,为权兵卫请命之事,不要强烈提出,以之作为第二阶段的希望,何不请天佑和尚向主上请求,以维护阿部一族的食邑……”

三兄弟一齐变了脸色,弥五兵卫立刻阻拦又七郎说下去。

“又七郎,你说什么?宫本先生说,哥哥的罪会延及我们?”

“不,他没这么说,只说万一的可能,权兵卫既已抱定决心,纵使获得宽恕,也未必会活下去。既如此,维护阿部一族的家督(2)似乎较好。万一受责,致使祖先武勋归于空无,对地下的弥一右卫门先生似乎也颇为遗憾!”又七郎以强烈的口吻说。

这时,五太夫睨视哥哥弥五兵卫,喊道:“哥哥!我不愿只为了确保自己一家的安泰,眼睁睁看着权兵卫被杀!”

“我也不愿意!我不同意天佑和尚还未向主上请求,就放弃援救的希望,只谋自己的安泰。”市太夫也大声喊道。

弥五兵卫双手环胸,沉思后,说道:“又七郎,你虽然言之有理,但我仍无法为了一族的安泰,而放弃援救哥哥。对我们来说,援救权兵卫最重要。天佑和尚游说,仍然援救不了,夫复何言!只好视之为天命了。”

“万一罪及你们兄弟呢?”

“那也无可奈何。现在,除了仰仗天佑和尚为权兵卫请命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想。又七郎,抱歉!”

“哦!”又七郎低垂着头。

“天佑和尚已答应,大概会倾力帮助,在这期间,请保持冷静,切莫有不稳言行,静候佳音!”

说完,又七郎悄悄从后门离去。

次晨,又七郎往访武藏,告以详情。

“这也不无道理,但阿部家的命运已达到极限了。笼罩阿部家的妖云,将迫使他们全族人陷入最凶恶的处境中。”

武藏叹息。又训诫又七郎道:“又七郎,你别再深入参与。”

天佑和尚将于明日回京都,故至花畑馆进谒辞行。外记仍旧在光尚左右,不过,今天家老们都在座。

天佑说完辞别之语后,光尚也说了一长串谢辞和送别之言。这些仪式完毕后,一个近侍把一包布施款,放在泥面托盘上,送到和尚面前。

和尚毕恭毕敬致谢,抚弄着念珠,说:“殿下!贫僧有事相求。”

“哦,有事相求?”

光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阿部权兵卫之事。”

“哦,是那件事?为法事,远路而来,家臣的无礼行为,定使和尚大为气愤。已勒令调查,在此先致歉意。”

光尚惶恐地说,然后转眼对外记说:“怎么,还没调查吗?”

“是,惶恐之至。无论如何,权兵卫是殉死者的遗族,所以调查必期慎重。而且他本人气傲意骄,调查颇不顺利,是否犯了应罚之罪,尚难明白,乞请宽谅。”

外记也满面惶恐地向和尚致歉。

天佑困惑不已。世人已相传权兵卫死罪已定,所以才想当场为他请命,如果现在还在调查,甚至罪名之有无都尚未确定,贸然为之请命,就有点不合情理。这是外记的阴谋,却也是巧妙的闪躲法。

调查事件与确定罪行,是藩的内政,以僧侣身份,实无权置喙。僧侣的慈悲只有在罪行决定后才能请求减轻其罪。天佑和尚完全被堵住了口。如果现在为权兵卫请命,那无异自己也承认权兵卫有罪。一旦辩护不当,那就等于干预政道了。天佑也知道这番回答是外记的策略,但是如果因此而言语失当,反使自己失了面子。

于是,他放弃了援救权兵卫的请求,口吃地说道:“哦,原来如此。因是贫僧参与的法事,所以才探问一下这件事的情形。”

外记又伪装惶恐的样子,把和尚定住:“惶恐之至。此后定当慎重,公平处置,祈请宽心……”

天佑和尚上花畑馆向光尚辞行当天,阿部兄弟一大早便会齐于权兵卫邸宅。

阿部兄弟不听武藏忠言,一方面是因为对权兵卫的手足之情、武士的意气、家门的名誉占满了兄弟们的心,另外因为他们对天佑和尚的援救寄以莫大希望。又七郎虽然使他们依稀察觉事情艰难,但却丝毫没有想到和尚正面提出请求,主上也会加以拒绝的可能。

甚至以重臣为首的大多数藩士也跟阿部兄弟的想法没有两样。有心人都互相谈论,认为太平之世的君上会以特别的温情允许权兵卫出家遁世,而由权兵卫幼子三之丞继承其后。

阿部兄弟与权兵卫的妻子都焦急地引颈等候佳音,时近中午,又七郎奔驰而来。

“哦,又七郎。”弥五兵卫挺起了腰杆,其他的人也手沁汗水,挺直了身子。

又七郎咬着嘴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又七郎,情形怎么样?”

“嗯,弥五兵卫,不行了!”

“真的?”

众人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血色。

“这是在场的寄之先生说的,错不了。和尚提出了权兵卫之事,但……”

又七郎终于决意说出一切:“因为在罪行有无尚未决定之前,为权兵卫请命,与理不合。所以,和尚对救援之事未曾言及,即从殿上退下。”

说完后,又七郎又肃容端坐说:“弥五兵卫,罪之有无尚未确定,便告绝望,那未免太早了。据说,外记已答应和尚,会慎重调查,公平处置,所以寄之先生说,最好能静待情形的发展,切忌急躁。”

又七郎说至此,即匆忙告辞离去。

兄弟与妻子都默默无言,低垂着头。良久,弥五兵卫严肃地搔首说:“和尚的请求终于失败,真是遗憾。如果还在调查,那未必会是死罪。我们是殉死者的遗族,外记说会公平处置,所以哥哥可能不会被处以犯上的罪行,想来这反而是希望之所系。今后要更谨慎,各自幽居己宅,静待消息。”

十一

天佑和尚按照预定日期于次日踏上赴京都的归途。

这天早上,阿部兄弟血色大变,急奔权兵卫邸宅。

“嫂嫂!”

“哥哥!”

“弟弟!”

他们见面后,相拥而泣。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任何通知,这天清晨,权兵卫就被带到处死一般犯人的井边刑场,以绞首刑处死。

哭泣复哭泣,悲愤之语从他们口中倾泻而出。

“哥哥的举动确是无礼,但哥哥是殉死者的遗族,而且已决心出家为僧,何至死罪!”

“这还好,但绞首刑未免太过分,自先祖以来,累功得千石大禄,若赐以武士般的切腹,也就算了,想不到竟白书处绞首刑,这与野盗奸贼何异!”

“是啊,由此看来,不仅本家遗族,连我们族人都无法平安度日了!”

“不,即使没有处罚的指令,但受绞刑者的族人哪还有面目立于侪辈,出仕奉公!”

大家口泻愤懑之语,最后弥五兵卫瞠目大怒说:“别说了!祈祷神佛,表示恭顺,静待音信,都是因为相信主上的慈悲,相信君臣的情爱。如今事已至此,可知主上已毫无君臣之情。君既非君,则臣亦非臣。我们不是应该接受征讨,以完成知耻武士的末日吗?父亲自刃时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兄弟们切莫分离,即指今日之事!”

市太夫与五太夫都挺胸摩掌说:“理当有此觉悟!”

权兵卫的妻子亦无异议。

随着太阳的西下,兄弟们都带着家人与家仆潜进权兵卫邸宅,告以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没有一个人反对,俱皆同意。

自忠利去世以来已一年有余,阿部兄弟在不可言喻的舆论重压与冰冷白眼之下度着多么窒闷的日子!这种苦恼连家人、家仆也莫不遍尝。

因而,决意一战的阿部一族当晚便开始执戈备战。邻家的又七郎在事态的变迁与不平凡的骚乱中已察觉此事,不禁黯然神伤。但对武藏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的明智又深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