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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讨(1 / 2)

阿部兄弟举家闭居本家权兵卫邸宅的消息,于第二天便传进外记的耳朵。

外记即时遣横目付去探访,后门和大门都紧紧关闭,即使高呼:“阿部先生,主上有事,开门!”也没人回应。

为慎重起见,再遣正式使者迫其开门,亦无任何回应。

外记确定是造反之后,便将此事告知光尚,光尚赫然大怒,下令道:“叛徒!速派人征讨,所有人员悉数斩杀!”

外记立刻分派征讨军队。

大门由近侍领袖竹内数马担当指挥之责,率小队长添岛九兵卫及野村庄兵卫。数马是武藏高徒,食禄一千五百石,是洋枪队三十挺的队长。

后门的指挥官是五百石的近侍领袖高见权右卫门,他也是洋枪队三十挺的队长,率目付畑十太夫与千场作兵卫。

征讨军于数日后的四月二十一日出发,邸宅附近从这天起即有人守望。

殿里的人很快就听到这消息,而且议论纷纭,现在同情阿部一族,非难外记之声越来越高。

这天,竹内数马被光尚叫去,交付征讨命令,退回守候室时,一个非难外记的同辈,看见数马,便微笑着说:“奸臣也有长处。让你指挥攻击大门,对林先生来说,是一计妙招。”

“什么?”数马耸耳细听。“决定这次军事布置的是外记吗?”

“就是他。外记先生决定后,再向主上报告的。当时,外记向主上说,数马蒙先主破格任用,此次应命他担当征讨之责,以报君恩。”

数马脸色顿时灰暗。

“哦,原来如此……”数马自言自语,“好啊,非战死不已。”

他说着喟然离去。

数马回府邸后,郁郁不乐。外记向来就不喜欢数马,所以选他做征讨指挥官,绝非厚爱于他。数马在守候室听了侪辈之言,内心已有所决定。

数马虽然口中从来没说,却视林外记为奸贼,颇为轻蔑;林外记则因与由井正雪比试那件事而憎恨数马。

数马对自己因外记推荐而担任征讨阿部一族的大门指挥官,深为不快。但他内心所思却不仅此事。

“数马自先主在时(指忠利)即蒙破格任用。为了报恩……”

外记这样推荐数马给光尚,无疑是讽刺数马。

数马在岛原之役建功,而成食禄一千五百石的高官显宦。可是,其后,他只不过以众多近侍中的一员出仕忠利,并未受到特别待遇。

恩赏谁都领受,却只要自己报恩,其中一定含有什么诡计。

“是啦!我应该殉死而没殉死,才把我送到致命的地方。”

数马认为外记是这样想才推荐自己,主上也因此而接受,任命自己为征讨指挥官。

“哼,原来如此。一定认为我不殉死,是因为我爱惜生命。好吧,这次我就漂漂亮亮战死给你们看。”数马立即如此决定。

本来,殉死并没有确定的人选,都由重臣暗中给应殉死者指示。为忠利殉死,只限于特别蒙受关爱的人和近身服侍的人,所谓近侍的年轻武士都没有殉死的必要。所以数马跟其他近侍都活了下来,并非因为爱惜生命。

因此数马过去一直认为藩里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因畏怯才逃避殉死。

然而,现在却被烙下懦夫与不忠者的印记,心中深觉遗憾。如果只是外记这么想,因为他是奸贼,也就无可奈何,但主上为什么会接受呢?

受外记中伤犹可忍,若主上也这么想,哪还有自己立足的余地?

“好,就漂漂亮亮地战死吧!”数马回家后,心中已如此决定。

光尚后来从近侍那里知道数马异常的举止时,特意遣使到数马邸宅,传旨道:“好自为之,切莫负伤……”

“请转达主上,数马谨遵上谕!”数马虽这样回答,但决心并未改变。

邻家的柄本又七郎因有武藏的提示,自那次以后就不曾去过阿部家。到阿部兄弟造反,固守家门时,当然更不会露脸了。

他对阿部兄弟不肯接受武藏意见,以致引起此一事件的顽固倔强,既气愤又同情。但又七郎想:“事已至此,堂堂接受征讨,以求战死,或许是最具武士风范的死法。”

因此,他便想再去见见阿部兄弟,刚好,妻子在阿部兄弟固守家门的第二天,对又七郎说:“今晚,我想到邻家去拜望……”

“嗯,其实我也想去看看。”

“不,既被确定为谋叛,你最好不要涉足。我是妇道人家,又与之亲密来往多年,暗中去拜望,纵使以后被发觉,也有个推托。万一受到申斥,也由我一人来承担。”

真是一个有胆识的女人。于是,她尽心准备许多物品,夜深后悄悄从后门出去。

又七郎交代她:“你告诉弥五兵卫说,事已如此,当以武士身份为之,到时,又七郎将登门造访,实地探查活动的情形。”

自法事那天的事件以后,权兵卫邸宅没有人来拜访过,现在有意外的客人来访,大家似乎都非常高兴。

几个重盒中装满了寿司和糯米饭团。大家围着这些盒子,洋溢着阴惨之气的一家人明朗地交谈着,很久不曾如此了。

尤其是那些自固守家门后,不能外出,深感寂寞的孩子,更是高兴无比,纷纷高喊着:“婶婶,婶婶!”聚拢过来,一直都不肯让客人回去。

夜已深,孩子熟睡后,弥五兵卫夫妇俯伏道:“这样死去,大概不会有人来吊祭。日后请为我们祈冥福。”

又七郎妻子强忍泪水,深深颔首,然后把丈夫的传言告诉他们。

“哦,又七郎说得好。武士本来就该有武士的死法,这是我的本意。纵是造反的人,毕竟也是有来头的阿部一族,已不再留恋此世,但绝不会忘记武士的意气。来吧,又七郎!来试试我的本领吧!哈,哈,哈。”

弥五兵卫豪爽地笑了。

担任攻击后门的高见权右卫门本为和田氏,是住在近江国和田的和田但马守的后裔。父亲庄五郎时,出仕细川家的权右卫门在岛原之役建有功勋,然因违背军令,抢先攻击,致遭撤职,不久即获宽恕,被选为近侍领袖。他本来就是藩里有数的高手。

其他被选为征讨者的人员,俱皆一方好手;只有权右卫门队中的目付畑十太夫是大家公认的懦夫。

畑十太夫深为大目付林外记所喜爱,他善于探查他人错失,是个适于做监察工作的人物。

外记知道十太夫并非卓杰的豪勇之士,但要探查征讨者的错失,非十太夫莫属,所以才推荐他。

十太夫从光尚那里接受命令,退到另一房间,欲重整袴扣时,武藏悠然进来。

“十太夫先生,主上给你的任务是?”武藏问。

“征讨阿部。”

“哦,真是幸运至极,你一定会立殊功。”

武藏微笑着拍了一下十太夫的后背。十太夫顿时失色,手指发颤,无法重扣袴扣——这是古文献《阿部茶事谈》所载。

十太夫的怯懦姑且不言,他一定觉得武藏的风采阴气逼人,或者觉得武藏的手有如刀刃一般冰冷。

受命征讨的人员,尽皆准备妥当,等待四月二十一日。征讨同藩之人,理应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就当时的武士气质而言,却未必如此。

当时的武士都相信,只要主公有谕,无论事情为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乃家臣的本分。

纵使同情阿部兄弟,却也极其简单地想道:“既然阴谋造反,遭受攻击乃理所当然。”而且把被选为征讨者一事当作家门的荣耀。因而每个人都像出征一样勇猛地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只有竹内数马,如前所述,是以另一种心情等待着这一天。

呵,不,另外还有一个人——柄本又七郎,虽然没有被选作征讨者,但他也以另一种想法等待四月二十一日。

竹内数马闷闷不乐,他只简单地告诉去年才迎娶的新婚妻子说:“受命征讨阿部。”却没说出自己的决心。只有竹内家累代的家仆,任数马侍童的岛德右卫门,才了解主人的心情,似乎也下了同样的决心,但他没泄露给别人。

征讨的前一天——四月二十日上午,数马赴武藏府邸拜望。

武藏听说外记推荐数马担任征讨军指挥官后,想道:“多么卑鄙!”

他颇不以外记为然,但他不知道技艺高超的数马已决意暴尸战场。

“数马,事已至此,阿部一族已不畏叛徒之污名,为维护武士的荣誉奋勇作战。征讨者虽然奉了君命,但为世人所风评的只是当时的作战情形。如果阿部一伙显示了真正的武勇,世人也会赞扬为了不起的武士,如果征讨者这方面有怯懦的举止,同样会被指称为不像武士。我认为你绝不会心存畏缩,落人之后,但千万别轻忽,好好战斗。”武藏激励数马。

“是。无论征讨或被征讨,就对手而言,阿部兄弟确是好敌手。我决尽力战斗,以报君恩。”数马明晰地回答。

武藏微笑说:“是啊,就对手而言,确无不足。虽然身负污名,毕竟不愧是武士,你可像武士一般战斗。即使是叛徒,到底是肥后的武士,传至他藩的名声必也不恶。”

武藏这样说,其意是希望双方堂堂战斗一番,使这类不愉快事件永远不再发生。

武藏无一语道及外记,他认为即使谈到,第三者也无能为力。

不过,事实上,不管武藏如何阻止,数马也不会改变初衷,同时,数马也没有把自己的决意告诉武藏。

武藏依照出战仪式,把盏对酌,送出数马。

到了傍晚时分,数马沐浴,剪理前发,重结发髻,而后就寝。攻击是在第二天早上。

数马夜半起身,与家仆共进妻子精心制作的饭菜,献神酒。发上熏着先主忠利赐予的名香“初音”,肩系长带,头缠白巾。腰上所带的刀是二尺四寸五分的“正盛”,这是祖先岛村弹正在尼崎战死时,送到故乡做纪念的铭刀(3)。

门口,快马长嘶。

面对着次晨的攻击,阿部邸宅的监视越来越紧密。近邻邸宅也获得指令,即使当值也须在家不断注意火事;进入阿部邸宅不得干涉。

另外,在阿部邸宅中,获悉明天二十一日将受攻击时,即将邸宅内部洒扫干净,并把不能示人的东西悉数烧毁,然后聚集老弱妇孺,举行酒宴,因有充分的决心,各人都高高兴兴,不像最后的晚宴。

酒宴结束后,老人和妇女都自杀,幼小者由父兄刺杀,然后在庭院挖掘大穴,埋葬遗骸。

最后留下的全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以弥五兵卫、市太夫、五太夫、七之丞四兄弟为首,加上家仆十多人。入夜后,各房间的纸门全部拿开,大家聚集在大厅,鸣鼓,高唱佛号。这是为了哀悼老人与妻子,同时也是为了鼓励家仆,坚强赴死。

隔邻的柄本又七郎于深夜从后门走出庭院,把己宅跟阿部家作为边界竹篱上的绳索悉数剪断,再回到家里,取下挂在柱间横板上的长枪,除去有鹰翅纹的枪鞘,等待天明。

就像他以前对妻子所说那样,他准备潜进阿部家,与阿部兄弟交战。当然,这不是为了抢功。不要说功名,甚至可能遭受申斥呢!因为未被选做征讨者的人,是不许进入阿部家的。

他不忍袖手观望阿部兄弟蒙上叛徒污名,遭受攻击。所以他为了使阿部兄弟像武士般光荣战死,自己也决心舍命一战。

夜将明。竹内数马的手下先逼近大门。通宵鸣鼓的邸宅已一片寂静,仿佛空无一人。板壁上两三尺高的夹竹桃挂着蜘蛛网,网上朝露有如珍珠,闪闪发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燕子,掠过围墙,进入屋里。

数马下马,探看了一下情形,然后叫道:“开门!”

没有回声。

步卒跳墙而入,门的附近没有一个敌人。步卒毁弃门锁,拔下门上横木。

又七郎听见数马手下开门的声音,便跃入庭院。

“你!”妻子从背后呼唤。她很了解丈夫的意思,所以表情忧郁。

又七郎回首说:“为了过去的情谊,我要指示弥五兵卫上西天的大道。弥五兵卫也在等我了。别担心!”

又七郎说完,一脚踢翻夜间剪断绳的竹篱笆,提着长枪,从厨房进去。阿部兄弟紧闭屋里的套窗,静待对方攻击。

弥五兵卫发觉厨房有人。“是谁?”边叫边向厨房中奔去,途中猛然碰见了又七郎。

“哦,是又七郎!”弥五兵卫尖声大叫。

“你以前大言不惭,现在来看看你的本领了!”

“嗯,来得好!来吧……”

两人后退一步,架起了枪。弥五兵卫脸上已毫无愤世怨上的歪曲阴影。仿佛遇到长久寄望的好敌手一般威风凛凛,甚至显露了会心的微笑。

“呀!”

“哦!”

两人交换了四五枪。又七郎的本领高出一筹,弥五兵卫一枪刺空,又七郎以熟练的神速技艺刺穿了他的胸铠。

弥五兵卫“哗啦”一声扔下长枪,但没有倒下。

“输了!”弥五兵卫大叫,想退回客室。

“懦夫,别走!”

“不,我不是逃走,是去切腹呀!”

弥五兵卫说完,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室。

就在这刹那,还留着前发的七之丞高喊道:“伯伯,我来跟你斗斗!”

说着一枪刺来。

“哇!”

又七郎想跃开,但使至友弥五兵卫身负重伤。懊丧气沮的又七郎一时疏忽,被这少年刺伤了大腿,颓然倒下。

“干得好,七之丞再加一枪!”

又七郎边倒边喊,七之丞却不再刺第二枪,一径奔向大门。

这时,竹内数马领先逼近门口,看见正面的板门有一细缝。数马正想用手打开,侍童岛德右卫门推开数马,说:“等一等。主人是今日的统帅,我先来!”

侍童岛德右卫门把板门推开,一跃而进。在这刹那,枪尖亮了一下。

“唔——”

德右卫门蹒跚地倒向数马,他被埋伏静待的市太夫长枪刺伤了右眼,“退下,别碍手碍脚!”数马推开德右卫门,踏进门里。这时,市太夫与五太夫挺枪刺来,从左右直穿数马腹部。

数马不吭一声,双手抓紧意欲拔出的左右二枪,微笑着望着市太夫与五太夫的脸。两人莫名其妙地尽力想把枪拔出来。数马一放手。两人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数马也猛然跪倒。

“哦,主人!”

德右卫门不顾右眼滴落的血,折还回来,数马属下添岛九兵卫和野村弥兵卫也奔驰而至。

“我不行啦。”数马摇摇晃晃站起来。

“喂!别逃!”三人尾追着走进内院的市太夫和五太夫。数马自己也缓缓走了四五步,终于颓然倒下,当场气绝。

果如所愿,数马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