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光尚及参观的藩士自始即为七郎兵卫京都式的英武风采所慑,信行看来孤寂无比,胜利似属七郎兵卫所有。
然而已臻高手境域的信行,却不为这些现象所惑,心生畏惧;他以另一种意义检讨对方的服饰,同时进一步思考这些色彩在比试时会发生什么作用,但想不透。
于是,信行又回到为春山所羞辱时的心情,自问自地说:“色彩是什么?岂不就是裹着肉体的衣服的颜色?我要砍他的骨!取他的命!”
信行跃开把木刀架为双八时,七郎兵卫太阳照耀下的鲜明淡绿色礼服和白缠巾顿然直射信行双眸。但下一瞬间,这些色彩便从信行眼中消失,留下的只是形成人体的一块东西……
信行往前跨出半步。七郎兵卫依然不动。
信行的眼中清楚浮现出七郎兵卫**的胸部,耳中则是胸部的鼓动声……信行数着鼓动声,不久,又用脚踩着这鼓动声。
七郎兵卫仍然不动,凝眸注视信行。如果新阴流的极意剑是砍影的话,那他可能正在等待信行的影子接近。果然如此,那一定要抓住影子的空隙。
所谓砍影是指踩影,亦即以踩到对方影子的瞬间,斩敌于前,这就是新阴流的极意剑。
信行踩着敌人心脏的鼓动声。
彳,彳,彳,信行踩着鼓动声的间隙,向七郎兵卫迫近。这里所谓的踩间隙是指踏敌之虚以逼近。用眼观看,毫无空隙的时候,逐渐踏步而行,是兵法上重要的奥秘。
武藏能听辨地球运行的微妙韵律,而后踩着韵律的间隙,接近敌人的死角,看来信行也早已体得这种奥秘。
但七郎兵卫依然不动,像从地上长出的巨树,巍然耸立。当然,这是七郎兵卫的策略,他认为对手信行在太阳照射下将为鲜明衣裳的色彩所诱,必定会向自己走过来。
但七郎兵卫估计错误了,信行既不为色彩所诱,亦不急行而前。他做梦也没料到信行是踏着自己生命的鼓动声走过来。
十二
影是光的作用。心脏的鼓动当然是音的作用。信行利用鼓动的声音细步趋进,已经没有一件事能阻碍他的行进,他的目标是对方的心脏。
七郎兵卫做梦也没想到信行会从声音的奇径上走过来。此刻危险的倒是七郎兵卫。
但是,信行也同样没料到七郎兵卫正等待自己趋进,以便踩自己的影子。踩影的瞬间才是七郎兵卫必杀剑闪动的时刻。
在一点上不许有甲乙两种物体并存,这是物理原则。否则,甲乙必同时消失。兵法上的胜败是双方都欲消减对方的争斗,踩敌人的影子,就是贴合在敌人影子上,把阳光据为己有,而敌人瞬间即从此世消失。
观战的藩士眼中看不出这种第三次元之争,但他们已预见不久将发生的激烈冲突,所以人人屏息静气,不敢轻发一声。
只有武藏非常了解场中的一切,不禁双拳紧握,伸长身子。
一寸、二寸、三寸……信行逐渐迫近七郎兵卫,因而影子也逐渐靠近七郎兵卫……
七郎兵卫的脚和信行的影子只距三尺,这时,信行的脚步突然加快,彳彳彳一个劲儿往前冲。
“哦,”七郎兵卫的脚尖碰到信行的影子了。就在这瞬间,“呀!”七郎兵卫以触及的影子为垫脚石,蓦地跃起。这就是所谓“天狗抄”的新阴流极意剑之一。
但跃起的不只是七郎兵卫。信行的身子也同时跃向空中。
“哦!”所跃的高度使参观的人不禁发出惊叫声。
“咔嗒……”空中发出尖锐的声音,同时挥下的两把木刀碰在一起,接着又一次……这次是迟钝的声音!从根部折断的两把木刀飞向左右,而两名剑士也终于落到地上。
空中的两次冲击把两把木刀都折断了。
“呀!”
“哇!”
裂帛之声!两人分跃东西,迅速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刀。
光尚脸色苍白,慌张地望着武藏。
间不容发之际,武藏悠然站起,扬声道:“胜负已定,双方退下!”
十三
武藏的声音低沉,却能穿透丹田。七郎兵卫和信行动了一下肩膀,架势依然未卸,彼此瞪视对方。
“殿下谕旨,双方退下。”武藏又大喝一声。
两人这才收刀入鞘,相对行礼,走到御前,两人的脸上已无比试前激越的争斗气势,而洋溢着尽力一战后所具有的安谧之气。
“想来你们已倾全力决战,我深感满意。”光尚放下心,扬声说。
光尚和其他家臣几乎认为不分胜负。
“是。”两人同时鞠躬行礼。
“等一下在大厅见面。在此之前,先好好休息一下。”
但光尚刚欲起身,外记却阻止道:“主上,且慢。”
而后他自以为是地问武藏:“武藏先生说胜负已定,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是谁赢了。大多数的藩士想必也如此,请为后学阐释一下。”
“嗯,说的不错。”光尚也点点头。
武藏微笑环顾在座的家臣,看见尾藤金右卫门亦在其中,便扬声说:“尾藤兄,你以为胜负如何?”
尾藤金站起来,依然以滑稽的样子,说:“我也认为胜负已定!”
“那么,你认为谁赢了?”外记接口追问。
“双方都赢了。”
“那岂不是等于说双方都败了?”
“不,如果双方都败了,那他们俩都已死了。攻防一体,善保生命。难得!难得!”
“那岂不是不分胜负,平分秋色?”
“不,双方都赢了。”
“那与不分胜负无异!”
“不,双方都胜了。”
家臣们不禁为尾藤金有趣的表情引得笑了起来。林外记自觉受侮,变了脸色,光尚看不过去,站起来,大声说:“外记,行了,走吧。”
外记怒气冲冲,跟着光尚离去。家臣的笑声依然未歇。
信行与七郎兵卫相视而笑。
十四
七郎兵卫和信行重整衣裳后,晋谒光尚。
光尚褒奖他们两人,果如尾藤金所言,视双方均为胜者,双方因此保住了面子。信行随武藏回城里的武坛;七郎兵卫则以光尚客人的身份留在城里。
七郎兵卫被引到一个房间,外记尾随而来。
“七郎兵卫先生。”外记改变话锋说,“很可惜,若不是武藏那厮阻挡,一定可以显露新阴流的奥义,而将之一刀两断。那氏井孙四郎也可死而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