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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道(2 / 2)

“你是使剑的人,天生与花无缘。”

武藏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点点头。

“对。我是执剑而战的人,兵法即是一切。不过,现在,我要画花,只要努力没有画不成的……”

“可是,这对你确实是勉强,是堕落。”

“你不懂!”武藏摇摇头。“我已承认相亲相爱的有情世界,而且认为必须在这有情世界之上建立和平的国土。”

“假话!”公主激越地断言。“你若真正追求和平,请放下剑。”

“什么,放下剑?”

“有剑的地方就没有真正的和平。武士既带刀,就不能不流血。我到现在才了解与市讨厌刀的意义。”

武藏挪动膝盖。“不过,由利小姐,从世上驱逐邪恶,维护正义,防御外敌以保社会太平,也是剑啊!随意杀人,未必即是兵法的目的。”

“武藏先生,这也是虚假。你以前曾为人、为社会握过刀吗?你的兵法只是靠战斗来提高自己,除此而外,一无所有。如果这是锻炼的器具,不用刀难道就不可以?就像禅僧以坐禅之法悟道那样。”

“没办法。因为我今日的心境全是用剑开拓的。”

公主莞尔微笑。“武藏先生,放弃画花,专用剑来探求前人未探求过的世界吧!否则,就请放下刀。我送信给你,并不单单是责备角左卫门一个人,而是对刀表示抗议。”

武藏又闭上眼睛,叉手沉思。不久,他赫然张开眼睛,凝视公主的脸。接着他挺起腰杆,说:“由利小姐,改日再谈……”

当晚,武藏坐在居室冥思。

对于由利公主飞跃的进步,武藏既惊且惑。

“公主已站在绝对和平的理念上,不只否定兵法,也否定武器的存在。公主所描绘的和平,是单由爱情联系的无争世界。可是,没有自由就没有和平。争,难道不是各人为守护自己生命跃动的自由,并使之发展的不得已手段吗?单以爱来替代争,难道真能赢得和平与自由?”

武藏继续想下去。“不过,还没有考虑到没有爱情的和平世界。我现在正在追求战斗与爱情的和谐。兵法确是战斗的器具,但是平时可用它来维护四民的生活,建立和平。总之,所谓士道就是使战斗器具的凶器跟四民实际状况相调和的道德律。没有军备,连目前的太平也难维持。士道乃政道之原动力,是无可否认的现实。”

武藏还继续想。“我以此一目的将多年历练的兵法传授给藩士;对天下政道已有所贡献。公主却说,我的兵法和和平不能两立,不能调和。呵,甚至还说是堕落。”

武藏张开眼睛,出声说道:“公主!你等着瞧好了。是堕落,还是升华,端看我的心是否能带来这种调和!公主!我一定画花给你寓目。”

于是,武藏一反由利公主的观念,倾心陶冶门人,并致力维持心灵的平衡,就像学者暂时收敛探求学问的锋芒,潜心熏陶学生一样。

支持武藏的热情朝这个方向倾泻,主要当然仍是忠利的友情与理解。

以前独行孤高之途,追求绝对自由,向天上的唯一者挑战,现在则为了地上。呵,不,为了肥后一藩的政道,蕴积自己的斗志,努力与世俗和解。而且对忠利的知遇之恩甚为感激……

一年又过,宽永十八年(一六四一年)正月,忠利一如往常在花畑馆跟武藏二人对坐,问道:“武藏,听说你未把剑法奥义书交给真传的人,那是为什么?”

武藏即时回道:“主上,这有两个理由。兵法难用口和文书传下,此为理由之一。另一理由是,我的兵法无所谓秘密。即使有人继承我的兵法,我也不会采取这种形式传授。”

忠利半颔首地问武藏道:“据说,在年轻一辈剑客中,小仓的伊织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名人,想来应是你兵法的继承人了?”

“不错,他的本领确然不凡。当代能出其右者,尚未一见。但他已非兵法家。所谓兵法家,无论是浪人或者是仕宦者,都须以剑为生。他出仕小笠原家时,我已令他放弃兵法家之道,因此,伊织不是兵法家武藏的继承人,而是继承宫本家门的人。”武藏条理井然地回答。

“原来如此。”忠利感动地说,“这确实是你特有的处置,即使是禅僧,自祖师以来,也都给予印可,传心法,以定继承人。你的兵法无须如此吗?”

“不然。自随侍主上,决意定居此地时,我就有这种想法。”

“嗯,找到继承人了没有?”

“为日尚浅,现在还没找到。不过,我想假以时日会有一个人可以继承我。”

“哦,那是谁?”

“寺尾求马助。”

“哦,我内心也做如是想。”

忠利露出会心的微笑。武藏也欣喜说道:“他的天性与气力已具备做兵法家的完美资格。我要指导他成为一个入世的兵法家。”

忠利不解其意。“武藏,何谓入世?”

武藏表情渐趋严肃。

“我的兵法是无主无家,不居一处的孤独剑法。可是,入世,呵,不,有主的武士就非如此,是出仕奉公的兵法,而且必须是治世的兵法。在剑技刀法上虽然不变,但在锻炼与修行方法上却略有不同。在心态上,在目的上更大不相同。”

“诚然。”忠利的表情也转为严肃。

武藏接着说下去:“我是无主的天涯孤独客,所以只为自己一人修行。流浪途中,也曾稍微指导过一些人,但只不过是随兴而已。兵法无限……兵法,是求而无极的。说得难听一点,岂非就是无间的地狱?我走过这种道路,然而,今日,得沐主上知遇之恩,自己也改变了道路,走上出仕奉公的兵法之途。易言之,已将所得的兵法传给主上,传给家臣,希冀兵法即士道之意,有益于政道。”

忠利不禁倾耳细听,将感谢的目光投向武藏。

“武藏,真高兴!自你到本藩以来,藩里的士风已日益提升。如你所说,不管有多好的计划,政道能不能顺利推展,端看士道如何。贯穿士道中心的是文武二道。你的兵法可说是剑禅,文武一体。不错,兵法的修行无涯无际,所以你犹感不足,不过从我眼中看来,则是至上的兵法……”

武藏垂目低头说:“惶恐之至。”

忠利仍然兴奋地说:“武藏,你的兵法是导人入悟的兵法。说实话,我想从你由初步修起。但恐怕仍难企及。武藏,把你的兵法写成书,怎么样?我想以读佛经的心情熟读它。”

“遵命。”武藏满怀谢意,仰视忠利,两手伏地,答道,“我尚未臻及成熟,离悟道尚远,不过,在兵法方面,过去所行之路,并不觉得有误。今日所思,唯在如何将此兵法传诸人群。写书以达意,固然勉强。但主上相信,不只是人,即以文字为灯火亦可体得意之所在。为此,武藏愿竭尽心神,写出兵法大纲。”

于是,武藏自第二天起,即闭居室内,执笔撰写兵法三十五条。

十三岁离家不断修行兵法的武藏,什么时候,从什么老师学文习字的呢?至于这点,没有留下在何文献,也没有传说与旁证。他的绘画与雕刻亦然。

武藏在其后写成的《兵法五轮书》卷首写道:

若善将兵法之利推及于诸艺能之道,则万事皆可成,我平生无师匠。今作此书,不借佛法儒道之古语,不用军纪军法之古事。

诚如此语,武藏在修行兵法途中,未从任何老师修习,全凭自修而悟。而且在惯用儒佛古语的时代,武藏能勇敢直陈不用古语,由此可知,武藏不仅在兵法上,就是为人方面,也堪称能独立创造的哲人。

虽非字字推敲琢磨,武藏竭尽心神,一月有余,方完成此书,呈献给忠利。

忠利满心欢喜,接过此书,毕恭毕敬亲自把书放在壁龛上。

“武藏,辛苦了。从今天起,我将尽心阅读你的兵法。”忠利说着,眉宇间洋溢着兵法家似的气魄。

兵法三十五条——可说是其后《兵法五轮书》的摘要。但阅者观之,并非摘要,而是精华,其价值不减于五轮书。武藏自己在此书前言中也充满了自信,他说:

兵法二刀一流,经多年锻炼,今始形诸笔墨。虽前后难以尽言,然所悟兵法剑意,悉依所知概略述之。

第一条述二刀之利,第二条指陈武藏兵法精神,云:

武士带刀之精神系以头为将领,以手足为部属,以胴体为步卒庶民,浑身一体,从头至足,不强不弱,汇之于心,不可偏于一方。此体式与治国修己之道同。

从第三条握刀法开始。依顺序毫无遗漏地陈述实际的刀技,而以最后的第三十五条作结:

万里一空。此事难言,应自我历练。

忠利依誓约勤读此书。在这期间,大渊和尚领春山来奉职,忠利示大渊以此书。

大渊恭敬熟读之后,回道:“主上,这确非单纯的兵法书,字字句句皆含禅机,跟我们禅僧的修行过程一样。若依此如实奉行,定可臻至万里一空之大悟,而所谓剑禅一致之道,也就是真正的菩萨道。”

忠利颔首,却说道:“嗯,大体是如此。不过我却视之为政剑如一之道。”

“确实如此。”

“虽说是长年锻炼的结果,武藏依然不愧是伟大人物。”

忠利愈发感叹。大渊亦然,而且双目辉耀:“武藏仍未放弃修行。大多数人若臻至此境,都会彻悟而弃剑,武藏却始终握剑不放。而且有意以剑斗通至佛境。因此,于今看来依然烦恼不已……”说着,莞尔微笑。

“什么,武藏有烦恼?”忠利惊讶地反问。

大渊静静地回答:“主上,佛语中有‘回向’一词。这是欲将自己修行的功德赐给众生,以同得佛果的行。浮世多忧,‘回向’之行绝非简单。甚至菩萨,若非降身凡俗,与众生同苦,本愿即难达成。我看,武藏现在想完成回向之行,才出仕主上以奉公。因而,武藏必须再度与以前视为修行之敌而加排斥的人类烦恼相对决。”

“不错。”忠利严肃地点头。大渊又说:“武藏努力地想置身于凡俗中,与他们共同在向上之道中行走。但凡俗中也有女性。武藏再了不起,跟女性一对面,便显得慌乱无章,简直像少年人那样天真正直……哈,哈,哈。”

说罢,哈哈大笑。

忠利想起由利公主和武藏的关系,也莞尔笑出。

“嘻,嘻,嘻……是啊!武藏对女人是日本最小心的。”

“不过,菩萨一旦现身人间世界,女人往往是烦恼之源。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回向。武藏若果是虚假的行者,就不会这么正直。纵使如此勉力修行,臻及万里一空之境,却仍有烦恼,其中即含藏有真正菩萨的形象。”

“嗯,我懂了。武藏那厮如何解决女性问题呢?”

“那就只有等着看了。主上,武藏现在似乎希冀画花卉……”

“什么,画花卉?”忠利有点吃惊。大渊开玩笑似的连眨眼睛。

“武藏似把女人看作花,为剑与花的矛盾而苦恼。花也是通向无争的和平,所以非常为难。武藏业已臻及剑政如一之境,现在似乎又想达到剑与花的合一。如果武藏腰插大刀,而能顺利把花画成,就可说是大彻大悟的大士啦。”

大渊断言说,忠利又回到严肃的表情。

“不错,以前,泽庵禅师曾说,和尚只是和尚,会妨碍大悟;武士只是武士,也会妨碍彻悟。武藏烦恼大概就是这样吧?”

“诚然。武士如果仅仅为武士,就根本不会有出仕奉公之举,武藏本因主上这恩情而兴‘回向’之志。而且因此使武藏……”大渊恭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