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自到肥后以来,还不曾拜访寺尾家,所以跟阿松自京都别后已有十五年未曾谋面。
“是松小姐啊!”
武藏睁大眼睛,细瞧阿松的脸。刚才听声音有如三十岁,想不到已是中年妇女。从年轻时起,阿松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端正的青年,现在几乎没有一点女人味。女人即使不向男人谄媚,也常像等待蝴蝶的花儿一样,总熏染有逢迎男人的风情,但在阿松身上丝毫感觉不到这些,却有美少年般的洁净之美。
“武藏先生,真是久违了。”
阿松立即松缓,脸露微笑说道。以前的情景想来还是温煦,值得怀念的。
武藏亦然。但是,突然表情严肃,说:“松小姐,真叫你挂心,当时我确实是赶不及呀。”
是说悠姬的事。就武藏而言,这是罕有的怀旧之辞。阿松笑而不语,却施礼说道:“求马助多蒙照顾。”
新太郎有三个儿子,求马助是长子。对现在的阿松来说,求马助更是爱与希望的所寄。阿松不让求马助的母亲照顾他,而由自己一手承担,至于教育方面的事,连父亲新太郎也无法置一词。
但,武藏却不溺爱求马助。
“嗯,求马助很有前途。自岛原别后,仅仅两年之间,已长得令人认不出来。这大概是松小姐精心教养所致。”
武藏微阖着眼睛说。这时,阿松才注意到阿光母子,问道:“由利小姐,这位是?”
公主说出了阿光的身世及今天的情形。
阿松也大吃一惊,接着就现出同情之意,说:“由利小姐。可能的话,我也愿助光小姐一臂之力。”
阿光虽然刚听过阿松和主水厮杀的事,却毫无恨意,反深为其情所动。
从这天晚上起,阿光母子寄居在由利公主这里。至于他们的前途,则由公主和阿松商量后再决定。
武藏和阿松一道走出白梅庵。
“武藏先生,请上马……”阿松说。武藏却执着缰绳,说:“不,我们一起走。”
两人并肩而行。
确已入秋,冷风由山路流曳而过……
七
武藏和阿松并肩默默行走。不久,阿松开口说:“武藏先生,你认为悠小姐如何?”
缓缓而行的武藏侧脸映照在满天星光下,有如毫无感觉的冰冷面具,以前对武藏不满之情又逐渐浸入阿松心中。武藏像挨了当头棒喝一般,猛吃一惊,却回答道:“是世上罕有清纯洁净、才华横溢的女子。”
“武藏先生,这是就人而言,在你的心上……”阿松追问。
武藏静默了一下,旋即猛烈反驳:“松小姐,现在说来又有何益?”
“不,不然,武藏先生,你对女人而言是个懦夫。”
“哦?”
“悠小姐只爱你一个人,别的男人爱她,她就像身子被泼上污水一般,觉得很讨厌,所以想借武藏先生的手把这些男人赶走。”
“……”
“悠小姐想借你的手杀主水。”
“哦,这,这……”
武藏不知所措。
“为什么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够。”
“如果你杀了他,而且跟悠小姐结成夫妇,铃姑也不致杀害悠小姐了。不管多坏的女人,一旦对方有了丈夫,即使再难过,也只得算了,从同是女人的心思……”
“松小姐。”
“武藏先生,如果你杀了主水,阿光也不致变成不幸的女人。”
“松小姐,我唯兵法是务啊!”武藏猛烈反击,但阿松不屈服。
“武藏先生!我看护通小姐到她去世,总共有五年漫长的时间,之后又服侍悠小姐。我把我的真心献给了爱你的这两位小姐。”
“松小姐,对不起。”
“而且,武藏先生!我现在又跟由利小姐很接近。”
“这我非常感谢。”
“武藏先生,我一点也不要人感谢,只,只为了由利小姐!”阿松热情洋溢地说。
八
遭到阿松意外的反击,武藏不禁“哦”的一声,讷讷不能言。阿松又追问:“武藏先生,你觉得由利小姐怎么样?”
“……”武藏受此突袭,急切间回答不出来。武藏自己大概没深入想到这里。
起初在江户浪人馆遇见由利公主时,已经认为她是可爱的女人。从听说她和伊织有姊弟关系后,对她更拥有前所未有的亲近感。但是,武藏心里已筑起“不抱爱慕之情”否定恋爱的防波堤,所以对公主的好感无法再往前推进一步。
于是,自始即否定恋爱的武藏,自然无须在心中熟思考虑由利公主的立场。
但是,现在被阿松一再追问,他内心里不由得感到防波堤外无法轻忽的一些波涛了。对公主所怀有的亲近感,虽是病后,却也曾刹那间越过防堤,湿润了武藏的心底,那是以前在小仓的事。
阿松似已看透武藏心底的情感,仍然严厉地说下去。
“武藏先生,像你这样剑术上的豪者为什么对爱情如此胆怯?岂不是跟受挑战而逃逸一样吗?为什么不能去面对它?胜负、爱之成否,岂非战之末节?你从根扬弃爱情,不与之相处,不想想爱情是什么,所以你不懂女人心,所以爱你的女人都要遭遇到不幸。你能认为这是女人的任情,而无动于衷吗?”
阿松的话如洪水奔流一般流泻而出,连阿松自己都觉得惊讶。
武藏仰望满天星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松小姐!你的意思,我很能了解。的确,自有志于兵法以来,便将爱慕之情视为修行的障碍,从根加以否定,但诚如你所说,这是胆怯!不管否定或接受,理应与爱慕者相对峙,以一决胜负。我不敢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内心燃起的火焰比一般人强烈,害怕一旦败于情爱,便无法收拾。不过,松小姐,我已老了,内心高燃的情焰也逐渐归于平静。以现在这种心境来思考爱情,大概不至于蒙蔽智慧了吧!松小姐,今后我会好好想一想由利小姐、通小姐和悠小姐的事。”
阿松也仰望天空,热切地说:“武藏先生,真高兴你能这样。”
阿松的脸面在星光下有如少女一般年轻而洁净。
九
四五天后,武藏接到了由利公主的信函。大意是说:“决定让阿光的独子年弥入泰胜寺大渊和尚门下,举行入门仪式时,敬请列席参加。”
这天,武藏准时到泰胜寺,阿光母子已在由利公主与阿松陪伴下,等候武藏的来临。关于年弥的出家,阿光先有此一愿望,年弥也能谅解,然后再由新太郎向大渊和尚请求的。
旋即在本堂,以大渊和尚为导师,春山附从,举行剃度仪式,眼见年弥已成一个可爱的小和尚。
母亲阿光泪眼滂沱,本人却很高兴,神采奕奕。
仪式结束后,大渊和尚请武藏和由利公主两人入茶室。当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
“武藏先生,你的名字,贫僧幼时即已知闻。其实,细川家在小仓时,贫僧也是本寺前身的寺庙住持,所以知道你跟佐佐木小次郎比试之事。那时,你可是英名外扬啊!”大渊和尚说。
“哦!真不敢当。”武藏惶恐地说,“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肥后,你还满意吧?”
“打算埋骨此地。”
和尚转首向着由利公主:“公主,贫僧也认得你的父亲。”
“哦?”公主瞪目惊视。
“因为曾居丹后田边的大泉寺。”
“啊,真的?”
“当然,那时是一个修行僧,只与令先尊见过两三次面。”
和尚于是鼓掌把春山请来,细着眼睛说:“我再替你们引见引见,这是春山。”
他的表情似乎甚为爱惜这年轻和尚。
由利公主只微笑点头,武藏却望着春山的脸,施礼道:“我是武藏,请多指教。”
是个颊骨秀丽,体能刚健的年轻和尚。春山仰视武藏,回礼道:“请多指教。”
他的眼睛有如赞美武藏一般,发出虔敬的光芒。
和尚瞧瞧他们两个,说道:“春山,不论兵法佛法,修行之道并无差异,你可向武藏先生多多请益。”
十
在和尚的诱引下,春山发问:“宫本先生!如你所见,我还是一个尚在修道的人,请许我发问。曾听说先生自戒之语,无论取出其中任何一句,对学佛之人都是行为的指针,而且是难以实践的严格戒律,其中一句‘无爱慕之思’,愿闻其详。”
“嗯。”武藏深深颔首,却低声回答,“我认为那是兵法修行的障碍,才下此决心。”
春山又问:“不用说,在禅林的修行中,色**更是严格的戒律,我也以为如此,坚守此戒。不过,却时有所迷,那就是,什么叫作爱慕?”
“就人而言,那是自然之情。”
“先生为修行兵法,竟然也排斥这自然之情?”
“是的。”武藏的声音仍然低沉。
“先生,你认为这样对吗?对探求真理的人来说,不先确定其实体,自初即认定为不净,而加排斥,应该吗?”
武藏的声音逐渐注入了力气,说:“春山先生!恋慕之情是人的自然行为,但也会束缚人,使人不自由。对欲脱离此世苦海,在天空彼岸追求自由的人来说,似乎也是解脱之障。”
武藏说完后,望着大渊和尚。
“春山,确是如此呀!”大渊和尚颔首称是。
春山转向和尚追问:“师傅,解脱大悟,自然是为了普度众生。不懂恋慕实情,何能普度?”
和尚微笑,但以充满信心的声音回答:“春山,若大彻大悟,便无须排斥恋慕,古今名僧,莫非如此,而且都能坦然接纳。至此恋慕已非烦恼,而是洒于觉悟之庭的美妙甘露。”
春山惊目以视。“师傅!年迈亦可?”
“春山,恋爱无上下身份之别,亦无年龄之分。武藏先生,由利小姐,意下以为如何?看来武藏先生享受恋慕的时刻已经来临。由利小姐,你说是不是?”
和尚说着,张口大笑。
十一
由利公主微笑,武藏却以极认真的态度摇头道:“不,在下,距此尚早……”
“真的?”
大渊和尚停笑。武藏加强语气说:“和尚……在下,在今日以前,似曾数度触及天地之明理,究极此世之实态,但稍一移步,却又遇到下一扇铁门。现在,我只能断言说,在兵法之技上略悟其理,距大彻大悟则为时尚早。”
“哦,真的如此?”大渊凝眸注视武藏。
“在下以多年修行所悟之兵法,随侍忠利侯,初次踏入世俗世界。无论世情政道,皆尚未了然。”武藏叹息地说。
和尚莞尔微笑。
“诚然,诚然。人的业果如是深,烦恼之渊难以见底,只临其渊,既悚然而栗。然而此世亦为百花绽放之园。这位由利小姐在此世上也是甜美绽放的鲜花,武藏先生岂无赏爱此花之意?”
“和尚,多承教诲。可是,行走花园,武藏腰间长刀仍是障碍。但愿今后能穷究世情,多经历练,成为一个能赏爱鲜花的人。”
武藏以舒缓的表情回答,接着含笑向年轻和尚春山说:“春山先生,武藏想以这种初习者之心,跟你一道修行。”
春山轻拍两膝,低头称谢:“先生,多谢。”
不久,武藏和由利公主告辞走出寺庙,他们弃舆并肩在林荫道上行走。沉默了一会儿,武藏先开口说:“由利小姐。你想一直住在熊本吗?”
“还没决定。不过,现在也不想出外旅行。如果与此地有缘,愿一生都住在这里。”
公主直爽地回答。
武藏降低声音,唐突地说道:“由利小姐。我从明天开始,打算画花。”
公主无法了解。
“你是说画画?”
“我想画花。”
“画花?”
“以前只画达摩和鸟儿……如果花画成了,我送一幅给你。”武藏说完后,仰视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