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一接到正式聘函,即进小仓城,向忠真侯告辞。
忠真依依不舍地说:“家臣们今晚要开饯行宴哪!”
武藏致歉道:“殿下,实无限依依。但我已定今日启程,祈请宽谅!”
“什么,今天就要去了?”
忠真侯确也吃了一惊。
“既已接获细川家正式聘函,不愿多费时日,愿能及早到达君前。”
武藏的回答实不愧是个武士,忠真也不由得敬服不已。
于是,武藏让伊织事先安排好的步卒挑着行李,带着两个年轻武士,骑马离开城下町,殿下的代表及旧识藩士多送到郊区。这么一说,武藏早三天到达熊本,实不足为奇。
五
漫谈中,佐渡开玩笑地谈到武藏的衣着。
“武藏,我还第一次看到你穿袴呢!”
武藏极认真地回道:“跟以前已经不同,既已出仕奉公,理应尽量跟世俗同调……”
就这样,武藏在佐渡府邸度过了熊本的第一宵,第二天清晨,即前往进谒忠利侯。
武藏穿着一套新的礼服,挟着爱刀“伯耆安纲”,领着忠利拨给的随从,因职位是大组头,所以骑马进城。
今天是正式的会见,所以忠利也进入城内大房等待,左右由重臣陪坐。
完成会见礼后,坂崎内膳碎步趋前,宣读任命状云:“赐宫本武藏禄米十七人份,自宽永十七年八月一日起永久支付。”
武藏双手伏席叩头道:“武藏深致谢意。”
诸臣现在愈觉俸禄低微,都一齐转眼注视武藏脸色,是否有不豫之意。岂止没有,甚至还浮现感激之情。
决定职位为大组头之后,另赐赏米三百石。在这天正式的会见中,静寂无声。
接着,送来了清酒,忠利赐酒一杯,由此订下了难得稀贵的君臣之义。
“武藏,你知道,我等待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忠利放下酒杯,双颊泛红,眼睛辉耀灿然。
“惶恐之至。自初次在江户见面以来二十多年,今日沐此宏恩,恍觉如梦。主上,惶恐之至,武藏所穿这件纹服,就是殿下颁赐的。”
武藏也感激得双颊微红。
“什么,是我送的?”
武藏回顾陪侍的新太郎。
“新太郎,你还记得吧?”
“记得……以前在江户,师傅拜谒将军时,主上赐师傅这件纹服。”新太郎回答。忠利拍膝说道:“呵,对了。那时你没穿这件,只着平居服就进入江户城。那时,我还吓了一跳哪!哈,哈,哈!”忠利越来越乐。
六
长冈佐渡、寺尾新太郎等与武藏有密切关系的人,自不待言,就是在座的重臣也都以感激之情观望此情此景。佐渡更浮上了泪珠,他是武藏父亲新免无二斋的门人,了解被称为弁之助的武藏幼年时代,武藏跟佐佐木小次郎决斗时他又担任武藏的监护人。而且不时祈望武藏的大成与幸福。
正式晋见礼顺利结束,从黄昏时分起,在花畑馆由重臣与近侍列席,举行引见宴会。参加岛原之役的人大多已见过,现在对武藏反感的人已经没有了。
不过,历代以来的重臣,权位都很高,虽然并无恶意,却也有人以严厉的目光望着武藏:“虽然了不起,终究是新来的人,若有一点藐视我们之意,绝不宽待。”
而那些自信满满的沙场老武士则说:“一对一的兵法剑技,我们不如。若是大军相持的会战,我们绝不落武藏之后。”
但武藏毫无夸耀自己的兵法,轻视旧臣之意。
见此,却有轻率之辈以为武藏好对付。忠利离座后就有人不经意似的问道:“宫本兄,那时,我还是小孩子,不很清楚,据说,你和佐佐木小次郎在船岛决斗时,你的额头被砍伤了,是不是真的?”
问话的人是三十五六岁,禄额千五百石的村上。
“嗬,有这种传说?”
武藏抬起脸,望了一下村上,说:“的确,在打斗时被砍伤额头吧。不过,如果这是真的,一定会留下伤痕……”
说着拿起眼前的烛台靠近自己的脸,把光秃的额头伸到村上面前:“请你查查看有没有伤痕。”
武藏并没有发怒,但苍白的脸,异样的眼光——这就是面对小次郎等强敌时冷静、无情、如冰般的面貌。
好厉害,好可怕……村上立时变了脸色,静坐不动。
“怎么样?”
武藏以原有的姿态把睑伸向座上各人。瞬息间,人人屏息静气,其中还有好几个跟村上一样变了脸色,有的甚至浑身颤抖。佐渡警告说:“村上!不能用传说来判断兵法家的舍命决斗。武藏的额头不会有伤。那时,武藏只被挑去缠头布巾,你说话要慎重。”
“诚如佐渡先生所言,了解了吧?”
武藏说着,静静放下烛台。
几天后,武藏带着从小仓跟来的年轻武士增田总兵卫和冈部九左卫门两人,从佐渡府邸迁到千叶城内的新居。迁居之后,佐渡说:“武藏,你病后新愈,一定要有人照理身边琐事。用个使女好了。”
武藏回道:“在小仓,伊织的妻子一直细心照料。在那以前,只跟男的在一起,所以我想在这儿只跟男人住在一起。幸好,伊织安排的两个年轻人都很细心,不会不方便的。”语气既不虚假,也不低声下气,只是淡淡的。
佐渡不再说第二句,只说:“那就带个仆人去。”
伊织给新太郎的信中说,武藏虽未明白表示,却也希望得到由利公主的内助,佐渡内心很怀疑这是不是估错了。于是说道:“武藏,因你的托付,新太郎已照顾由利公主。主上也常常赐给物品。”
对此,武藏惶恐地说:“着实惶恐。事非得已才要新太郎照顾公主的安全,想不到竟烦扰主上,实在不好意思。”
佐渡摇首道:“不,那可不是,主上挂心的不只是你和公主的关系,也为公主与苦难战斗、养育孤儿的那份志气所感动。我曾见过她一面,的确是不凡的人物,不愧是你的知己。”
武藏也深深颔首。“不错,以人物而论,我也敬服不已,有不似女人的高迈精神,坚强的意志力,也因此而多遭苦难。”
“不过,武藏,纵使伟大,女人毕竟是女人,若有良缘,总会想嫁……”
“哦?”武藏倾首沉思。
“纵然有殿下的厚意,公主大概并没有这意思。”
“真的?”这次是佐渡俯首沉思,“那又为什么呢?”
“太过聪慧。嫁人为妻,仍然会有过多独立自尊的精神。公主是个与男人相颉颃,独自行走的人。”
“是吗?那可跟你一样啰。”佐渡微笑着说。
于是,武藏轻轻笑道:“哈,哈哈……”
于是,武藏跟小仓带来的两个年轻武士和佐渡派给的仆人一起迁往城中的邸宅。家具大都齐备,不足的也都由新太郎备妥。
另外,佐渡到花畑馆请安,向忠利报告了这件事。忠利也注意到了与由利公主相关的问题,问佐渡道:“怎样,武藏的心意?”
“是的,我曾为此事,暗中试探武藏的心意。目前,武藏似乎还没有这意思。”
“真的?”君侯脸色有点沮丧。
“不过,武藏也衷心敬佩公主的为人,内心对她深有好感,是不错的,若是世间的一般凡人一定会变成爱慕……不过,武藏并没有就此打住,不跟她亲近。”
“由利那方面又怎么样?”
“公主似已看透武藏的这种心境,武藏不来求,自己也不愿意自动去接近。内心爱恋武藏,已确凿不移……不过,她也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武藏说,公主是跟男人颉颃,独自前行的人。不错,确也如此。”
君侯苦笑道:“佐渡,看样子,这问题,我也无胜算哪!以世间常情来估量,总是失败的。”
佐渡也同样苦笑道:“诚如尊意。这两个人就像住在不同山上的牡鹿和牝鹿,如果没有一个肯下山,就无法在一起了。这时机是否会来临,只得抱着愉快心情等待了。”
佐渡也向新太郎说出同样的意见,新太郎也说出真心话:“想错了。其实,一看到师傅,这种想法就消踪匿迹了。”
其实,武藏病后曾突然想起要公主照料——以一种甜美的心境,但这只是刹那的闪光。现在做梦也没想到要公主照料而接近公主。他仍然抱着以远处高岭上的花来欣赏公主的心境。这是不易的事实。
就这样,武藏心中并未牵挂着由利公主,平静地迁进城下的邸宅。这儿是可俯视上林桥,远眺大阿苏山的胜地。
“这已非暂居之地,而是放浪四十年后,最后定居的坟地。”
武藏想着,不禁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