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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略(1 / 2)

说得不好听一点,四郎起先处于神灵附体的状态,而且确是被周围的人哄抬出来的。不过,他本来即充分具备作为暴军统帅的智慧、勇气与信念。再加上天生高贵的容貌,所以如天使般行动,并无不自然之处。

而且,他为人极富感性,信仰也很纯正,所以接到母信后,他认为,如果城兵中有非天主教徒的异教徒,就须自动加以放逐。

四郎相信,此战是为神建设神国的圣战,因而认为己军必须是纯粹的天主教徒。既是圣战,无情地跟敌人作战,夺人性命,亦在所不惜。

但是,据母亲信中说,城兵内似乎有异教徒,若果如此即为冒渎上帝,会战之所以不利,难道不是因为触犯了神怒!

四郎又想到城里有许多孩子,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些孩子纵使受洗,是不是就能算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此外,在领导部门中也有人怀着不忠于信仰的不纯思想,于是他发觉自己过去的言行也有一些错失。

深夜,四郎独自跪伏在城内天主堂中,向神忏悔道:“既与纯正天主教徒同为殉教者,希望归赴你处。神呵,愿你为地上彷徨的羔羊赐以永恒福惠。”

于是,他在军事会议时建议,即使是天主教徒,不愿死守城池的人概以异教徒逐出城外,但遭遇了芦冢等人的猛烈反对。

四郎默默起身,巡视城内,最后出现在妇孺居住的库房。

“哦,四郎先生!首领!”

妇人跪伏在地,书了十字,祈祷道:“神呵!愿你降福给首领!”

孩子们也模仿她们,画了十字,诵读同样的祈祷文。四郎也画了十字,温和地把眼光从妇人移向孩子,突然张大了眼睛。

孩子的脸全都苍白没有血色,眼睛恐惧,战栗不安,已经没有希望,没有喜悦,也没有感谢,有的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你们可以到我身边来!”

四郎对孩子们这么说,突然间,他想起了由利公主在海边的所作所为,不禁自语道:“她似乎也这样把孩子聚拢过来。”

这是一个早上。

“来,大家排排坐在这里……”

由利公主说。于是,有六七个三岁到五岁的稚童坐在走廊边,伸出脸来。

公主用浸过水的毛巾替他们一个个擦脸。这些稚童都是家被焚毁、父亲在城里、母亲为松仓兵所杀的可怜孤儿。

“大的孩子请帮忙扫扫地!”

公主对其他的孩子说。以十二三岁为首的七八个少年男女站在院子里,各个睡眼蒙眬,他们也是同样可怜的孩子。

“是。”于是,女孩子扫屋里,男孩子扫院子。

公主替稚童清洗后,到厨房,打开锅盖,却仰首叹气道:“嗳,只有这些,午饭一定不够用。与市怎么啦?”

公主仿佛改变了想法,自言自语道:“没法子,午餐只好吃甘薯。”

这时,从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与市背着大包袱走进来。

“怎么啦?”

“顺利得很。”

“哦,那就好了。”公主拿着锅盖回头看。

“呵,还不少呢……”

与市把包袱卸在走廊上,悄声说:“公主,其实,一个早上都找不到买主,因而不知不觉地走到军营附近,突然遇见了伊织先生……我怕会连累他,所以装作不认得的样子,想赶快离去……”

“对,这样做得对!伊织先生现在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领,身负重任。”

与市挥汗说道:“我虽然准备离开,伊织先生却赶过来,硬邀我到营里,给了我米。公主!我们的事情,伊织先生全知道了。”

“真的?”公主一直低着头,旋即抬起头,眼中湿润,双颊流满泪水。

与市也泪水滂沱,从怀中取出附有珊瑚玉的簪子,放在前面。

“公主,这个收起来。今后,伊织先生会给我们米。”

“这个嘛……”

“公主,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四五天后,长崎一定会送钱来。在这之前,只好通融通融了。”

与市表情明朗。公主也同意道:“这样也好。伊豆守殿下已知道我的工作,我们只好暂且打扰伊织先生啦!”

“公主,此后……”与市突然表情凝重,开口说,“伊织先生要我转告公主,如果公主在此地有危险,可避难到肥后。他说,这是武藏先生的意思。”

公主双颊泛红。

“能这样替我设想,真高兴。希望有那么一天。”说着便急忙把米倒入锅中。

与市似乎还有话要说,站在正在生火的公主背后。

“我离开伊织先生军营后,突然发觉有个奇怪的武士在跟踪我。”

“呵,跟踪你?”

“是的,一个年约四十岁上下,容貌端正,有点特别的浪人武士。”

“会是谁呢?”公主俯首沉思。

“我觉得他很怪,所以在黑田先生军营附近,巧妙地把他摆脱了。但为了慎重起见,特意向公主报告一下。”

“他也许认得你吧?”

“这个?……如果公主也猜不着,那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与市这样说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有事相烦。”

“是谁呀?”

与市不在意地走出门外,仿佛彼此交谈了两三句话,与市脸上变色,回到厨房。

“公主,糟了,就是刚才所说的那个武士呀!”

公主仍然从容不迫。

“你问了他的名字没有?”

“问了,叫松山主水。”

“呀,是主水!”

公主也着实吃了一惊。公主虽然曾从伊织那儿听说主水在肥后的八代,但过后就把他全忘了。

“公主,你认得?”

“嗯,认得。请带他到客室。”

“是。”

但公主仍然不慌不忙地把饭煮好,甚至把菜锅也放到灶上后,才穿过泥地,登上十叠的客室。

“噢,公主!”主水正用铁筷拨着炉火,一看到公主,急忙肃容端坐。

“是主水先生?刚才与市才跟我谈起有个怪武士跟踪他。”

公主静静地开口,然后就座。装束虽是百姓模样,依然不失其高贵气质。

“公主,久违了。”主水两手伏席问候。

由利公主微笑道:“我还一直以为你在江户哪。”

主水仰首说:“浪人馆那伙人伏击武藏的那天,我便匆匆离开江户,回到故乡肥后八代。但对我来说,公主也在此地,实在深感意外。”

“主水先生,”公主不正面回答,仍像以前那样,毫不在意地说,“那时,彼此都过着没有前瞻的日子。我像无所事事的大名女儿,你像居无定所的狼……”

“呵,确是如此。”主水搔搔头。

“不过,主水先生,如你所见,我现在已有工作须我尽力去做。”

“哦,什么工作?”

“救助天主教徒的孩子,他们是一群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

主水瞪目以视。

“哦!我了解公主在这里的理由了。”

“那么,你目前的生活呢?”

主水挺起胸膛。

“江户的那种生活已经清算了。准备洗净脏污心灵,重建目标,从头做起。”

“准备重振贵先祖和府上之家门吗?”

“我不想舍弃作为名和家子孙的荣耀,但在现实上,我知道要升任大名,只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现在,我只希望以人的资格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出仕细川家啦?”

“不做了。以前认为出仕是一种好手段,现在知道,不做官也可以得到比做官更好的地位。”

“你对我的工作有何看法?”公主微笑着询问。

“公主,这是男人也值得一做的工作。为了被虐的孤儿,无视权力,与暴力作战!而且知道民众会左袒自己、发出欢呼,真是死而无悔的工作。”主水满怀热情地说。

他在见到公主之前,毫无这种想法。他仍然抱着一种莫名的野心,意图收买藩内人心,在肥后培养潜势力,然后慢慢把这股势力延伸到他藩,以便成为天下的实力者。以当时舆情而论,这并不是南柯一梦,十三年后,由井正雪便按此意图实行阴谋叛乱。

主水听了公主一席话以后,似乎舍弃了这份野心,以救济孤儿为务。然而,主水跟公主和与市的纯粹心境并不相同,他一直怀抱着野心与叛逆心,意仍在此而不在彼。不仅如此,他对公主也仍然怀着强烈的恋慕之心……

“嗳,真高兴,你能这样想。”公主虽这么说,但她对主水的本性已一清二楚。

“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公主,那还用说,只要你交代,一定尽力为之。”主水昂奋不已,但突然间冷若冰霜,“公主,在这之前,有件事想请教。武藏已到细川军营,你见过他了吧?”

公主也冷冷回答:“没见过,没有见他的必要。”

“公主,那又为什么?”

“走的路不同。武藏先生是独行的人,他不会走别人走的路。我无所事事的时候,曾经羡慕过武藏先生,想跟着他走。但现在已是陌路人了。”

公主表情真挚,这种感怀并非虚假。公主对武藏的认识确实如此,所以在事务上她一点也不想求助于武藏。当然,心魂上的互相感应,另当别论,她也无须向主水透露。

“呵,公主确实能看出武藏的本性。他是一个彻头彻尾任性的人,我懂了。回到你刚才的话题吧!”

主水又昂奋起来,而且喜形于色。

“主水先生,你懂得忍术吧?”

“懂得。而且不输于伊贺(17)的人。”

“我希望你能潜进原城。”

“为何?”

“想请你把我的一封信交给首领天草四郎。”

“要向四郎要求什么事吗?”

主水双手环抱,兴趣盎然。

“主水先生,我在长崎曾设立孤儿院。去年十月,天草岛原的天主教武士,闯入寮里,夺去了孤儿。到这里调查后,才知道这些孤儿全被带进原城,目前仍在城里。”

“你是要他把这些孤儿送还吧?”

“四郎已应母亲玛尔丹的要求答应伊豆守殿下,释放城里的异教徒和孩子。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离开原城。”

“真的吗?不过,即使四郎如约把孩子释放出来,伊豆守会心甘情愿把孩子交给公主吗?”

“伊豆守殿下已承认我的工作正确无误。”

“不过……”主水不相信地说,内心却怦怦作跳。

“反正都是以幕府为对手的大花招。好,公主,我干!”

荷兰船炮击后,伊豆守拟定的攻击方式是挖坑道潜入城里,在各重要地点纵火焚烧。于是从萨摩招来挖金的矿工,从二月初开始挖掘。

但城兵方面也以同一目的从城里向外挖坑道。双方偶然在途中碰面了。幕兵枪杀了两人,城兵则用熏生叶,放粪尿,把幕军逐出。

想用奇谋减低敌人战斗力量的伊豆守,意图派遣隐形者(18)潜入城里加以扰乱。于是,传命各大名推举精于此道者。

偏巧,这晚,主水答应由利公主潜入城中,刚回细川阵地,三斋侯的代理人立孝唤来主水,告以详情,要他一道至伊豆守军营待命。主水内心暗笑道:“真凑巧,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随立孝进入伊豆守军营时,各大名已在座,而且早有五六位类似忍者的人坐在末座。这些可能是甲贺或伊贺的人,全身都黑色装束。

忠利先开口说:“这是陈报的忍者,因是父亲三斋的手下,放令立孝领来。”

立孝为主水引见伊豆守。

“他本是肥后八代乡士名和家的后裔,名叫松山主水。”

“我是伊豆。谅已知晓。”伊豆以尖锐的目光比较主水和其他忍者。眼神、装束,主水都非其他忍者所能比拟。也许是江户曾听过好几次的名字,却突然间想不起来了……

“是。我是立孝先生所说的兵法家。”

主水仍旧以果敢的表情回答。

“嗯。忍术是几岁学的?”

“自幼独自习得,并以之作为兵法的一部分。但不像甲贺、伊贺者那样职业性。”

“原来如此。能顺利潜进城里吗?”

“我想,当今的伊贺者和甲贺者会有点困难。”

“不,我说的是你!”

“城里也有人懂得天主教传教士的妖术,所以不学无术的甲贺者就……”主水勇敢地、目空一切地回答。

在座的甲贺者都变了脸色,怒视主水,而伊豆守似乎很欣赏,莞尔说道:“呀,是我不好。武士若无自信就不会来了啊。”

主水故意露出外表的自负与虚张声势,主要是想引起大名注意,让他们生气说:“这傲慢的家伙。”却也可以使他们颔首道:“果然与一般密探不同!”

伊豆守是个宽容大量、有智慧的人,深觉“这厮可用”。

忠利虽然起先皱了一下眉头,但见伊豆守并不责备,也就假装没看见。忠利在江户曾因某家的介绍许其晋见两次。忠利侯是属柳生新阴流的,兵法的眼界极高,一见主水即知他是第一流的兵法家。

不过,主水的人品不为忠利所喜,但他并非以个人好恶来评量人物的量小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