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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厄(1 / 2)

宽永十三年(一六三六年),将军家光患忧郁症,十四年,病势愈趋严重,已无法掌理政务。朝廷不时遣使慰问,家光也无法接见,因而风传将军已逝。九州地区甚至传说尾张大纳言(3)已继位。

话说九州长崎一带,入夏以来,因天旱,原本碧绿的农田一片枯黄。入秋后,梅花、樱花争奇斗艳。夕阳红得异常,天候的异变接连而起。

人们莫不怀着不安的情绪:“难道这是天变的前兆?”更明确的流言也蜂拥而起。先前,被逐出日本的传教士曾扬言道:“枯木开花,东西浮现红云,耶稣教大兴,人人头上高举十字架,山野飘扬白旗,时为五五之年。”

从当时算到宽永十四年正好二十五年,所以宽永十四年正是这传教士预言的年代。而且,据说天草大矢野村的天主教徒松右卫门、久右卫门、善右卫门、森宗意四人均保有这传教士的预言书。

由此观之,这流言之受注目概可想见。幕府镇压天主教的命令也因此日趋严厉,松仓、寺泽等小诸侯以这命令为借口,更加强对老百姓的苛敛诛求。

不平浪人策划借这机会不断发展,一方面筹足武器弹药,一方面散放流言、煽动民心。同时还宣说益田四郎时贞是上天为拯救天主教而派遣下凡的天童,借以收揽民心。

益田四郎(4)有异常的才能,信仰虔诚,容貌清纯端丽可媲美法国的圣女贞德。既是天使,自须美丽清纯,且是无垢的童贞。在这一点上,四郎确是最恰当的人选。

当然,这一切全在暗中隐秘进行。寺泽(天草)、松仓(岛原)附近的大名都无法清楚掌握其实际情况。其中虽有一些浪人,但大多数是农民。

“即使暴动,也不会有什么。”既然如此,拥有重兵的大名也就未加特别注意,他们的家臣甚至毫不在意。

但,伊织却一如平素,不断密切注意。今天,入城晋见还家途中,他不安地眺望着异常的夕阳,于是加紧步伐,赶回家里。

武藏正垂目静坐。

“我回来了。”伊织施礼说道。

“父亲,今天又是那令人讨厌的日色。”

“哦。”

武藏静静点头。

“父亲,对于这异常的夕阳颜色究竟应如何观察?”

“易书上说,无论吉凶,其征兆将显现在云上。兵书上也告诉我们,会战时,可由云的色彩、形状与动态探知敌情。但遗憾得很,我无法举出确证。我只能说,看见白云,心情舒畅;看见乌云低垂,心情沉重。这是就云而言,其实,日、月、星辰莫不皆然。尤其‘日有异变,天灾将起’一词已陈腐不堪;只能说,太阳照射,则天气闷热。看见今天这样赤红的夕阳,难免会有不安之感,于是把它跟人世间的一些事象牵连起来。伊织,这是人情之常呀!”

“父亲,这么说来,这种不安的心情也可用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嘞!”

“嗯,的确如此。同时也可以用在兵法上。可利用此不安之情,却不能为之所乘。能将日月星辰引为己用,必可获绝对胜利。在船岛跟小次郎决战时,我背对太阳而获得必胜的信心。”

“谢谢父亲的教诲。”伊织两手伏席致谢。

“父亲,市区内有人散放不稳的流言,今天已被逮捕,正在审问中。”

“哦。”

“天主教传教士论及日本的未来时,预言说,枯木开花,东西浮现红云,耶稣教大兴,人人头上高举十字架,山野飘扬白旗,此为五五之年。这预言已到处传播。”

“有这等事?”

“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天主教徒把将军违和、田园歉收和天候的异常牵连在一起,并利用人心的不安所散布的流言。”

“也许如此。天主教徒中有军师吧?”

“有,而且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今年内,也许会利用人心的不安,乘时而起。”

“嗯,也许如此。呵,对了,伊织,由利公主和森都有没信来?”

“这半年多来,一直都没捎信来。”

“伊织,我即祈望公主平安无事。”

“是的,我也如此……”

伊织眼中隐含着不安。

由利公主的工作稍一不慎,即有被天主教徒仇视为破坏宗教,被奉行视为犯法而遭捕之虞。因为公主的工作,武藏和伊织都为公主崇高的心灵所感动,也为公主意气的豪壮而觉与有荣焉。但是相隔遥远,他们日益牵挂公主的安全,这或许是骨肉之情吧!

伊织继续说:“当差的没有消息送来,公主的工作一定是进行得很顺利。”

伊织在长崎市区收购的土地,后来盖了小笠原家的屯驻所,并派有人员驻扎该地。驻扎该地的差员也会向伊织报告公主的消息。

公主养护天主教的孤儿,一如往昔,神出鬼没,在奉行神尾背后扰乱,却又逼使神尾不得不服气,现在已收容了几十个孤儿。公主的爱与雄辩也使系狱的天主教徒接连转宗。

孤儿的养护表面上是奉行所的业务,市民们也赞扬此一工作,使神尾比以前更得人望。因公主之力,转宗的天主教徒不断出现,这也成为神尾对幕府的功绩。

另外,天主教徒对公主的信赖也不差。公主设计把他们的孩子接过去养育,他们因此认为公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最后,公主把行动指向岛原的农村。如前所述,领主松仓对农民极为暴虐。不只天主教,就是滞缴税款的人也立刻逮捕下狱,因而,双亲被捕只留下孩子的农家、丈夫系狱只有妇孺在家的贫农,这类可怜的家庭为数众多,再加上天候不调,愈增凄凉。

公主领着驹之助等三个年轻武士和与市潜入岛原的农村,走访这类家庭,给予金钱物资,并准备把若干没人照顾的孤儿带回长崎。

村人合掌对着公主低声称颂道:“哦!圣母玛利亚!”

村人们似乎真的把公主看作圣母玛利亚的重临。

对此,公主微笑回答说:“我不是天主教徒,我只想做没有父母的孩子的母亲。”

她不仅给予金钱物资的帮助,也替脏污的孩子冲洗,细心照顾生病的儿童。

于是,感激的村人中,有人扬弃十字架,说:“瞧!那位小姐!她不是天主教徒,心地却像圣母一样善良优雅。让孩子受地狱之苦,那算哪门子天主教徒!”

突然出现的由利公主,在暴政与灾害中呻吟的岛原半岛农民心灵中洒下温暖的慈雨。

公主绝不说耶稣教是罪恶,只要求对孩子的前途加以反省。一旦深入反省,自然会得出信奉政府所禁的耶稣教将给孩子带来不幸的结论。

公主曾对农民说:“我不懂耶稣教,所以我不能说它是好是坏。如果耶稣教是真实而永恒的,那么,无论幕府如何禁止,都不会消灭。纵使暂时从日本消失,有朝一日也会再回来。到那时,也许幕府也会接纳耶稣教。相信这时期定会来临,好好养育子女,岂不就是真正信奉上帝之道?”

听公主这一席话,农民大都点头称是。

天主教的领导者反复向农民叙说为坚守信仰,执戈而起,乃理之所然。天童天草四郎的出现、预言书的发现就是使这种说法正当化的最后证据。

公主也对农民说:“各位,你们都有很大的力量。如果执戈而起,也能够像武士那样战斗,但这力量会带来灾厄,因为世上有人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野心。我希望你们想一想,你们的上帝劝你们执干戈而战吗?据我所知,即使国王虐待信徒,基督也不会要人起来抵抗。基督自己最后被国王逮捕,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但弟子们也绝不报仇。”

这段话似乎颇使农民感动。

对公主的出现,最感惊异的是天主教的领导者。他们因公主在长崎豪勇的做法,本来以为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现在他们把她称为幕府的间谍、伤害上帝的魔鬼,开始激烈地加以排挤。

公主到岛原南端、靠近海口的村庄,拜访有三个孩子的贫穷农家。孩子的母亲身体羸弱,七岁的次女因患重病,已濒临死亡边缘,躺在**。公主在这农家住了四天,尽心照顾这少女。一晚,四五个陌生的农夫来访。公主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武士伪装的农夫。他们交相指斥公主之后,强迫少女的母亲说:“你的丈夫茂右卫门先生是一个赴死仍唱上帝之名的虔诚天主教徒,你不该从这幕府的鹰犬得到益处,快,快当我们的面把她驱逐出去,不再接受她的照顾。”

公主微笑着倾听他们说话。背后,与市露出微妙的表情忍耐着。

被教训的母亲虽然迟疑,却拼命地说:“是的,长老,我先生欣然地应上帝之召去了。他是很幸福。我也曾好几次想追随其后到天国去。但一想到留下来的孩子,我做不到。每天忍苦度日,终于这孩子病了。这位小姐到这里来拯救她。我想,这位小姐才是圣母玛利亚的使者……我现在仍然觉得这样。”

“嘿!你说得多可怕,玛利亚的使者,笑话!”

那些农夫装扮的浪人可能就是天主教徒的长老,一面斥责这母亲,一面把目光转向由利公主。其中一人说道:“你这妇人!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你跟奉行神尾同谋,表演下流的把戏,施恩于天主教徒,以掩人耳目,你是基督之敌!你就是那个经营白百合寮的由利公主吧?”

公主依然微笑着说:“不错,我是白百合寮的由利。我唯一觉得意外的是,我竟然被认为是基督之敌。其实,我既不是天主教徒的仇敌,也不是朋友,对德川家亦然。我唯一的愿望是世上孩子的幸福。我所以和天主教徒相对抗,是因为许多人把自己的孩子带上信仰之路,而使孩子不幸福。”

“这,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不接受异教徒的恩惠,天主教徒的孩子也可获上帝的拯救,快给我滚!”

这些长老怒吼着。公主却哈哈哈笑着说:“既是万能之神,为什么要遗弃这些崇高殉教者的遗族?呵,不,你们是上帝的使徒,为什么让这家人挨饿?愿闻其详!”

“这,这……”

长老嗫嗫不能言。公主的说法只是很简单的反问,但公主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已压倒了他们。这时,霞驹之助、和泉次郎和雷电源之助三位青年走进来,在公主身旁低声说些什么。

“嗯。”公主点头,接着站起来,说道:“那么,孩子和母亲都一齐到长崎去吧!船已准备好了。”

那位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公主的脸。

公主半对长老说话似的说下去:“若不到长崎找个好医生,姑娘就没救了。姑娘宝贵的生命,必须靠做母亲的尽量加以维护。为今之计,只有跟我们一道赴长崎。真的,需要快下决心……”

“好,我们去。”

那母亲终于答应。而且像换了人似的,以坚定的口吻对长老说:“长老!我为了挽回女儿的性命,要到长崎去。我想,在天国的丈夫一定会高兴我这样决定,上帝也一样!”

“怎么可以?你会下地狱哪!”

一名长老怒气冲天地叫道,但那母亲依然不屈。

“长老!如果上帝说‘别到长崎去’,那就快显奇迹在这地方治好我女儿的病!”

“有四郎先生呀。”

“那就请四郎先生来!”

“你这该死的家伙!”

长老们终于噤口无言。

“那我们走吧!”公主向驹之助示意。

旅途的一切已准备妥当,那母亲背着小儿子,手提包袱。生病的女儿躺在门板上,由次郎和源之助抬着,最大的儿子由公主牵着他的手,开始启程。但长老并没有离去,带着严肃的目光,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