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森都和伊织眼见罗雷尔神父和追随其后的四个商人走进小川町酒店老板堺屋吉石卫门的家里后,就分手了。
过了三天,即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年)六月二十三日,一向沉静的长崎市民突然遭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天傍晚,从小川町的堺屋家走出一支奇异的队伍,最前端是穿着华美天主教礼服的传教士,高举六尺高的十字架,他的后面跟着四个同样穿着神父服装的人,抬着镶金嵌银的舆轿。轿内所奉是大理石的圣母玛利亚像。
舆轿后面有将近三十名妇孺,全都身穿盛服,头戴垂肩的领巾,口中唱颂着:“圣母玛利亚!”
“啊!是天主教信众!”
市民们也跟着一起唱颂,然后跟在队伍后面向前行进。队伍越往前行,尾随其后的市民人数愈来愈多。圣母玛利亚的称颂声也越来越高昂。
狂热引起狂热,队伍穿过前街向市中心行进时,人数已超过千人。没有加入队伍的也在道路两旁排成人墙,同样称颂着“圣母玛利亚”。
急报传来后,长崎奉行所立刻派出五十名衙役。这些人数当然不敷用,但奉行所已无法派出更多人手。当代官所与各藩警察机构共同出动了一百多人时,队伍人数已增至将近两千人。
“停止!再往前进,杀无赦!”奉行神尾内记骑在马上高喊,阻止队伍前进。
队伍霎时停住,走在最前面的罗雷尔神父当场跪下,但仍然高举十字架,称颂道:“上帝啊!请降福给长崎奉行所的官吏!”
接着罗雷尔神父向神尾请求道:“足下想必是奉行先生。敝人是传教士罗雷尔,请速逮捕!但后面跟随的均为无罪之人,请千万宽恕他们!”
但,神尾已气得双眼通红,好像没听见罗雷尔的话,向部属下令道:“所有这些人,全给我抓起来!”
二
奉行神尾内记平素是个富于策略、沉着冷静的人物。但因事情发生得太过突兀,急迷心窍,以为天主教徒已经开始暴动。
其实,这种天主教徒队伍十几年来一再出现,只不过是平和的示威运动。然而,神尾初任奉行不久,并不知此事。
他的部属也愤怒至极:“是,立即遵命办理!”
在奉行严命之下,一百多个衙役举起木棍与铁尺袭击队伍前头的人。
罗雷尔神父及盛装的天主教徒,无论男人或妇孺,都跪在地上,仅仅口颂圣母玛利亚,丝毫不加反抗,任由衙役棍打脚踢。
跟在队伍后头的市民看见这种情形,都义愤填膺。
“快救神父!”不知从何处发出这样的喊声。
于是,数百市民齐声喊:“打!”朝衙役拥去。市民虽赤手空拳,但群众一见血便情绪激昂。不旋踵,混战已经展开。
不过,群众也很聪明机敏,一看见奉行所队伍拔刀从后面奔驰而至,立刻高喊一声:“快逃!”
“把他们带回去。”神尾松口气,交代属下。
衙役们粗暴地绑人。
“嘿,人数不对呀!”
他们慌张地环顾四周。不错,待在那儿的全是大人,小孩子都不见了。
“暴民一定逃走了。长官!该怎么办?”
一名衙役向神尾请示。
神尾这时已恢复冷静,从马背上环视四周,突然向对面屋檐下发话说道:“喂,在那边的可不是森都吗?”
“是的,是森都……”
森都跟伊织缓步过来。
“队伍里的小孩不见了。虽然是小孩,但参加了游行,就是天主教徒,不能让他们逃走。你看见了没有?”
“这个……没有,我没有看见。”森都摇摇头。
“他是谁?”
“小笠原信浓守的家臣宫本伊织。”伊织顶礼回答。
“呵,是吗?我是神尾内记,久仰久仰。今天在此……”
神尾向属下低声交代了几句话,策马奔驰而去。
三
诹访神社的内山有座堂皇的黑门邸宅。这邸宅本是豪商兼大船主池田屋所建的别庄,自宽永六年(一六二九年)为奉行小野河内守拥有后,世世代代都是奉行的别庄。如今,黑门上挂着一方新门牌,上面写着“白百合寮”。这是前天由利公主跟神尾约定后新迁入的居处。
神尾内记策马奔至白百合寮。
“喂,有人在吗?”神尾站在门前高声发问。
老门卫不耐烦地缓步而出。
“是哪一位?”
“我是谁,你还不知道?”
“啊,原来是奉行老爷。”
“快,快牵住马!”
“是,是。”神尾迅速地从马上跳下,快步走向门口。
“借问一下!”
“是谁?”
出来的是一个年轻武士,那是霞驹之助。
“公主在吗?”
“请问您是……”
“神尾内记。”
“有什么事?”
“我是奉行。公主在家吧?”
“在家。不过,很可能在休憩。”
“请你通报一下,我想见见公主。”
“马上就去通报,请等一下……”
对霞驹之助这种不承认奉行权势的冰冷态度,神尾很觉气愤难平。
等了好一会儿,霞驹之助才出来。
“公主已在休息,我向她报告说神尾先生要求见面。请进!”
神尾默默地走进去,三天以前原是自己可以随意进出的别庄,现在却不能了。
“既然借给我住,就是奉行先生也不能随意出入。而且依照约定,无论为了何事,衙役也绝对不准进入。”公主坚持这些原则。
所以神尾也跟别人一样有礼地走进客厅。茶端出来了,点心也拿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由利公主才出现。
“哦,神尾先生,你好……”
公主微笑着坐下。神尾也露出了笑容,一看到公主的脸,紧张的心情顿感放松。
四
神尾恢复威严,开口说:“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么说,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我啦?”
由利公主笑容可掬地反问。
“这个……”
“那要请问你,当时我装束如何?”
“噢……这个嘛,这……”
“神尾先生,据你推测,我刚才……一定在市街啰?”
“公主!你真的没到街上去?”
“这件事,我没有理由受人干涉,所以我不愿意回答。”公主扬了扬眉。
神尾慌忙说:“呵,不,我没有干涉的意思。对您说实话,今天街上发生了大事……罗雷尔神父领头,堺屋一家及其他四五十人举着十字架在街上游行,勾引了一千多市民跟随其后,大事骚闹,我好不容易才遣出部下,市民一哄而散,那一伙人都被逮捕了。可奇怪的是,一伙人中所有的小孩突然像烟一般消失无踪。”
公主微笑着说:“噢,原来有这么回事。不过,神尾先生,父母即使有罪,孩子也未必有罪啊!他们只不过在队伍中跟随着父母而已。事后追究,并非聪明之举。”
“公主,这次可不能这么说。他们逃匿,我一定要追究,何况公然参加游行队伍就是犯上的行为。犯上即使是孩子也不能轻纵。”
“我明白了!”公主表情严峻,“神尾先生,孩子是我领过来的。”
“啊,果然不出所料!”
“神尾先生,做个奉行,不辨事情真相,如此慌张,怎么可以?如果放过孩子,只逮捕父母,那我也无话可说。你连孩子都要下狱,我就不能不把详情报告给伊豆守殿下分辨是非。”
神尾擦擦额上的汗珠。
“噢,这样说来,是我不对。公主,这次我决定不再追究孩子了。”
“这才是聪明之举!但愿以后你能常常自我检讨。神尾先生,我奉劝你一句,请不要太过劳累……”
公主注视着神尾内记。
五
由利公主的邸宅,即孤儿保育院——白百合寮的孩童房间在另一栋,以走廊与堂屋相连。
数月之间,精力十足的公主已顺利地雇齐了上下女佣与仆人。奉行的命令当然发挥了作用,霞驹之助等人也助益良多。
天主教徒示威的次晨,公主来到孩童房间。
“早晨的饭菜好吃吗?”
公主微笑环顾。以十五岁的少女为首,加上五个男孩,一共十三名少年男女,都惊讶地仰望着由利公主美丽的脸庞。这些都是酒店堺屋、米店肥前屋、绸缎店河内屋、化妆店菊屋这五个天主教徒家庭的孩子。
堺屋的次女,十五岁的少女口吃而老成地问道:“我们可以叫你阿……阿姨吗?”
“当然,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阿姨了……”
“阿姨,请问,神父和我们的父母、哥哥、姐姐怎么样啦?”
“真遗憾,都被抓到奉行所去了。”由利公主回答,大一点的孩子在胸前画十字,口说:“哦,圣母玛利亚!”
但幼小的孩子却喊着父母,“哇”地哭了起来。公主俯身用双手把他们抱拢来。
“唉!唉!真可怜……”
公主环抱着他们,逐一用脸颊贴着孩子的脸颊。孩子哭得更厉害,手扶在公主胸前,最后蒙着脸饮泣。
公主眼中闪烁着泪水。
“这样好吗?从今以后,阿姨做你们的妈妈。大家一起玩做饭游戏、捉迷藏、唱歌。”
孩子们的饮泣声越来越小,不久,抬眼望着公主的脸,孩子们一定在公主怀中、在她眼睛的光彩里感受到类似母亲的暖意。公主虽然没有母亲甜美的乳汁,却有母亲所无的高贵。
大孩子以称颂圣母玛利亚的热切眼光倾注在公主身上。
“好,大家靠拢来!”
孩子以公主为中心,围成一团,然后一齐唱颂《圣母玛利亚》。
六
这时,在森都三棵松的草庵里,伊织和森都正在聊天。
“昨晚的队伍根本没有对幕府示威抗议的意思……”伊织俯首说。
森都颔首道:“是的,高燃的殉教精神形成了那种队伍。他们希望为十字架上的耶稣殉死。若说抗议,那也是对阴谋煽起暴动的天主教武士的抗议。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听到的话,罗雷尔是准备到奉行所去自首的,所以变成游行完全是意外。但最惊奇的却是公主突然出现。”
“不错,我也吃了一惊。其中还有雷电源之助,而且一刹那间竟能召集那么多同志!看来都是一方之雄,公主居然指挥自如,并乘混乱之际,以疾风迅雷的方式,把孩子接过来,真有大将之风。”
“仅仅几天之内就把那居处整顿得这么整齐,除了公主没有人做得到。”
“森都!奉行也注意到,很快就赶到白百合寮,公主不知怎么应付?”
森都轻笑道:“神尾能有什么作为?他早已在公主掌握之中。公主很善于抓住政策的矛盾。呵,奉行自己也有无数缺点,只要一抓,就有一大把。所以,只要有公主在,他一声都哼不得。”
“说的不错。”
“此外,伊豆守殿下无形中也从背后给她威势。而心灵方面又有武藏先生和伊织先生支撑。”
伊织突然眨眼,低声说:“其实是无所依傍……”
森都也沉静地说:“不错,她很寂寞。若是世上一般女子,老早就萎靡不振了。我曾认识的几个女人都因为深爱武藏先生心愿不得遂,以致消沉而逝,只有公主不然。不幸和失意都无法熄灭公主生命的火焰,反而以男女平等的立场,打开了人生的新途径。”
伊织蓦地抬首说道:“是的,森都!我们不能把公主看成世上一般女人一样可怜她!”
“伊织先生,你也不是世上一般男人!”
“不,我只是平平凡凡的人。”
伊织猛摇头。
“我必须是世上平凡的男人,这是父亲的训诲。”
“真的?”这次轮到森都俯首沉思。
七
伊织继续说:“我是小笠原的家臣,忘记地位、身份是最重要的,承蒙您的帮忙,到长崎的目的早已达成。若长住长崎,可能要遭到意外之灾,我已为天主教武士所憎恨,故想早日归去。”
“哦,说得好!”
森都深深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