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萧璧凌不觉惨然一笑。
他并不觉得释然,只是觉得自己可笑。
“也罢——”萧璧凌说着,手中玄苍蓦地向前挺刺而出,然而这时,刚刚才恢复些许元气的萧元祺却倏地飞身而起,横档在这兄弟二人之间。
萧璧凌大惊,本能收势退后,足下免不了一个趔趄,内中气息亦因此紊乱,当下吐出一口鲜血,腥红的血丝溅在被雪水浸湿的衣袖上,逐渐晕染开来,显得分外灼目。
“为父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萧元祺中气见稳,吼声比方才受伤之时更具威力。
“瑜儿!”韩颖立时飞奔上前,将萧清瑜拉至身后护住,冲萧璧凌大喊,“你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你的命!”
萧璧凌定立原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又似不经意般瞥向陈梦瑶,却见她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笑出声来。
这笑容,没有半分欢喜。
可他也只能笑着,将所有惨淡的自嘲颜色,都藏入眼底,溺于内心那潭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好不被他们看穿。
真是凄凉。
是怎样的一厢情愿,竟将他自己作弄到如此可怜又可悲的地步?
萧璧凌执剑的手无力垂下,背过身去,抬腿要走,却听得萧元祺怒吼一声“站住”。
他只觉身后有劲风涌动,却又蓦地停止,随着韩颖惊呼出一声“是谁”,这才恍惚发觉,身旁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便忙回过头去,却不由愣住。
萧元祺探向他肩头的手在半路便被人扣住,而做出此举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茹薇。
“萧庄主,”沈茹薇目光清冷,右手始终扣在萧元祺脉门,半分不曾松懈,“您这是何意?”
“你又是何人?”萧元祺蹙眉,低声喝道,“这是飞云居的家事,还请姑娘不要插手。”
“恕难从命,”沈茹薇轻笑,“我可不是你儿子,由得这般呼来喝去。”
“放肆!”陈梦瑶见她仍是这般目无尊长,心中便觉来气,当下冲她大喝一声。
沈茹薇对此毫不理会,只是瞥了一眼萧清瑜,眼神回转,似笑非笑道:“我在门外站了很久,也听了很久。似乎有一件事,到现在还没人告诉萧庄主您。”
“何事?”萧元祺眉头深锁。
“不要听她胡说八道!”韩颖似有些慌了,“这女人来历不明,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是吗?”沈茹薇见鬼烛正躺在不远处,便即踢起一颗石子击打在他胸口,令他吃痛挣扎起来,随即说道,“趁着人都到齐了,不妨彼此做个见证——萧家长子萧清玦,本该身子健全,无伤无病,却在胎中就被人下了毒,萧庄主您要不要猜猜,这是谁干的?”
“你说什么?”陈梦瑶登时变了脸色,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下去。
“满口胡言!”韩颖气得跳了起来。
“又是不打自招。”沈茹薇“噗嗤”笑出了声,她又看了一眼萧元祺,却见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萧元祺闭目深吸一口气。沈茹薇觉出他手中劲力已撤,这才松开了扣在他脉门的手。
“敢问姑娘究竟是谁?”萧元祺睁眼,与她对视,道,“为何要管我家事?”
沈茹薇莞尔一笑,目光随之转向萧璧凌,对上他错愕的目光,道:“有些人,在萧庄主看来或许什么都不是,可在我这,却是稀世珍宝,与其在您手中蒙尘,还不如交给我。至少,我不会让他伤心。”
萧璧凌听到这话,眸中有一刹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似是惊喜,又似讶异。
“你别不知好歹,怎么到哪都阴魂不散?”陈梦瑶上前几步,试图去拉萧璧凌的手,却被他躲开。
“让他们走。”明白过来的萧元祺沉吟片刻,继而拂袖转身,道。
“走?”陈梦瑶一惊,“谁要走?”
沈茹薇对她视而不见,拉起萧璧凌的手便朝门外走去,临走之时,又像是想起了何事,低头瞥了一眼鬼烛,道:“对了,此人是送给萧庄主您的礼物,若是您对许多事仍有疑问,找他问问便知,还有——”
说着,她又回过头来,握着萧璧凌的手又忽然紧了几分,冲萧元祺道:“萧庄主是一派掌门,自当一言九鼎,说话算话,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要后悔。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您这样的人物,总不会不如一匹牲口罢?”
最后几个字,她有意加重了口气,随即便拉着萧璧凌的手扬长而去,连头也不回。
萧元祺反像是被何物给定住了身形,木然立于原地,良久未动一步。
洞外,烈风呼啸,皓雪纷乱。
沈茹薇拉着萧璧凌的手走出洞口,却发觉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于是紧紧跟着,直到山脚另一头的避风处才停下,与方才所在的洞穴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萧璧凌紧紧牵着她的手倏地松开,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干,重重瘫靠在背后冰冷的石壁上,沿着它慢慢下滑。
“是小高他们担心你的处境,又怕跟来会拖累你,所以便托我来看看。”沈茹薇道,“你还好吗?”
萧璧凌微微掉头,只觉双腿越发支撑不住身体,直接便瘫坐在雪地上,他仰面望着始终不曾停过的雪,目光逐渐涣散失神,却不发一言。
“我知道,”沈茹薇垂眸望他,眼底俱是心疼之色,“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才要不断求证……心怀期许,并不是错。”
萧璧凌仍旧不言,只是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可你很明白,他们给不了你答案。”沈茹薇眉心微颓,“纵你能把一切都做到完美,对他们而言,仍旧一文不值。”
冷冽的风吹落石壁上的冰霜,落在萧璧凌肩头,渐渐融入衣衫,刻骨的凉意令他恍惚间想起些什么,匆忙站起身来,双手支开氅衣宽阔的袖口,挡在沈茹薇头顶。
沈茹薇蓦然抬眼,与他目光相对,立时便看穿了他眼底慌忙掩藏起的彷徨,她只觉心里像是被许多小针密密麻麻地扎过,当下伸出双手将他环拥:“你该看重的,应当是你自己,而不是他们。”言罢,她拥着他的双手,又靠紧了几分,双足轻轻踮起,柔声劝慰,“你还有我。”
“对不起。”萧璧凌低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嗓音近乎沙哑,“拖累你千里同行,却是这种结果。”
“你我处境,皆如这风雪里的残灯,随时都会熄灭。”沈茹薇长叹,“不论走往何处,都毫无分别。”
“我不会再回来了。”萧璧凌咬着唇角,道,“只是……”
“飞蛾扑火,百死不休。”沈茹薇道,“你若无法正视自己,便永远不会放下。”
萧璧凌身形一滞。
沉默良久,他迟疑开口,道:“父慈子孝……应是怎样的情景?”
“很抱歉……”沈茹薇抬眼望他,目光也是与他一样的迷茫,“我也不曾经历过。”
萧璧凌顿觉喉头一梗。
落雪渐趋稀疏,似乎是要停了,剩下张狂的烈风在空谷之中来回喧嚣。闻着风声,萧璧凌只觉得像是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心口忽地发出疼痛,不自觉便松了支着衣袖的手,躬下身去。沈茹薇只觉所拥之人一个趔趄,便忙将他身形搀稳。
她蓦地发觉,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你不能恨他们?”沈茹薇心疼得几欲撕裂,“这些谁都不曾在意过你的喜怒哀乐,你又何苦牵挂他们?”
萧璧凌缓缓摇头,语调轻得近乎缥缈:“我以为……”
“你以为你不在乎,你以为你对他们只有怨恨,可是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我又能如何?我所期望的,这一生都不会得到。”萧璧凌重重跌坐在地。沈茹薇搀不住他,身形也跟着跌倒下去,恰好扑入他怀中。
却在此时,雪忽然又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