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颖本以为萧清瑜可一击制胜,却不想他一出手便陷入苦战,且落了下风,一时竟看得愣了。陈梦瑶当然不傻,见她动作有所迟滞,便立刻将之推开,闪去一旁。
“哎哟……”韩颖摔倒在地,一时恼羞成怒,便要起身还手,却听得萧元祺大吼一声。
“都给我住手!”
暴怒之下,虽有剧毒缠身,萧元祺这一声吼,仍旧听来震耳欲聋,在他身旁石桌上的茶水,也因这吼声震**溅起水花。
本打算和陈梦瑶拼个你死我活的韩颖受了惊吓,身子立刻一缩。陈梦瑶亦愣了愣,身形僵直不动,可一旁缠斗的兄弟二人却似并未听见这吼声,反倒愈斗愈狠。
萧璧凌虽有玄苍傍身,却始终不曾动用,只与同样手无寸铁的萧清瑜空手相搏,如此情形在陈梦瑶看来,只当是他心存仁厚,有意留下余地,心下断定是他软弱无能,毫无杀伐决断之力,可当着萧元祺的面,又无法开口叱责,只得在心中骂道:“当真是妇人之仁,如此大好机会,竟还给他留有余地,这是要急死我!”
她心中所想,那藏不住话的眼神,也都尽数表露了出来,好在萧元祺与韩颖与她所望的都是同一个方向,并未留意到此。
只有萧璧凌看到了她的眼神,也清清楚楚知道,陈梦瑶彻彻底底想错了。
在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知晓自己来到这世上的缘由时,便已生出厌倦之感,十二岁那年因变故得以脱身,逆反之心随之愈盛,也更加不愿受陈梦瑶私心趋使。那时的他,所想所念便是永远不认这父母,而非与韩颖母子势不两立,也决计料不到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可惜事与愿违,在韩颖母子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所有的逃避之心,都早已烟消云散,如此重压在前,儿时内心所有的委屈与不平,也都一股脑迸发出来,好似滔天巨浪,几乎将他淹没。
他想要一场绝对公平的比试,为自己正名,也让始终偏袒萧清瑜的父亲能亲眼看到,自己绝不逊于眼前这个满心都是阴谋诡计,机关算尽的异母兄长。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奢望过还能从这个家里得到些什么。然而当真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却不自觉推翻了过去所认定的一切,忽然异想天开,想要得到肯定。
又或者,越是得不到的,才令人愈加渴望。
“我在叫你们住手!”萧元祺再一次怒吼出声,一掌重重拍上石桌,只见得茶盏翻倒,水光四溅,石桌表面也因这一掌,骤然龟裂开数道纵横的纹路。
萧璧凌听见这吼声,心下忽地一颤。萧清瑜见他动作稍有迟滞,立刻屈指探向他喉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萧璧凌反手握上了玄苍剑柄,只听得一声铮鸣,他手腕轻抖,长剑已然出鞘,在这四壁昏黄的灯火交映下,泛起森寒的光华。
他终于想起,这原就是一场殊死之斗,根本不该谈公平。
萧清瑜被玄苍剑尖抵在咽喉,探向他喉心的手也终于认命般无力垂落下去。
“把剑放下!”萧元祺继续喝道。
“为何?”萧璧凌嗤笑摇头,“您大概想错了,今日之战,与救人无关,不过是我二人私怨罢了。”
“什么私怨?”萧元祺心念一动。
“连您也心虚了吗?”萧璧凌道,“那来历不明的暗花,想必以父亲的本事,早已查明。可您为何迟迟不告知我真相?”
萧元祺顿时沉默。
“还有九年前那件事,”萧璧凌不愿坏人清誉,并未说出高婷的名字,他目光直指萧清瑜,一字一句道,“瞒得过相貌,却瞒不过特征,你背后的三道疤,已是铁证。为隐瞒事实,数月之前,你与幽冥谷合谋,设计给我生造出相似的伤痕。萧清瑜,你总认为我在对你苦苦相逼,可你又何曾想过,从前我无意与你相争之时,你又做过何事?一个无辜之人,余生尽毁,为的就只是你所求的虚名?”
听完这话,萧清瑜仍是无动于衷,可韩颖却骇得脸色发白,唇齿颤抖:“你在胡说些什么?当着你爹的面,怎么能给我孩儿乱泼这脏水?你辱了人家女儿清白,又关我孩儿何事……”
起初还未有任何反应的萧清瑜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就变了。
“既与你们无关,远在金陵发生之事,韩夫人又岂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萧璧凌淡然说完,韩颖适才意识到自己已不打自招,才刚刚站稳的双腿又不自觉一个哆嗦,瘫坐在地上。
“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听完这一席话,萧元祺只觉有如五雷轰顶,他望向萧清瑜,露出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此言像是质询,又仿佛是自言自语,等了半晌,他仍未听到任何回答,周遭亦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又过了片刻,韩颖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萧元祺不及开口,脸色却忽然变得煞白,再次躬下身去,一连呕出好几口鲜血。
几乎是同一时刻,韩颖与陈梦瑶二人都朝他奔了过去,一人搀扶一侧,关切之状溢于言表。
“祺哥,你还撑得住吗?”韩颖说着,即刻转向萧清瑜,厉声斥道,“你别做糊涂事,快把解药拿出来!”
陈梦瑶点头,亦转向萧璧凌喝道:“不给就搜他的身,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只有在看见自己的丈夫性命攸关时,这两个女人才会忘记争斗,一致对外。
萧璧凌只觉哭笑不得。
他转向萧清瑜,伸出左手,语调出奇平静:“交出来。”
萧清瑜仿佛认命一般,缓缓闭上双目。
韩颖急火上涌,当下小跑至萧清瑜身后,从他身上翻出解药,又匆匆回到丈夫身旁,只见陈梦瑶大喊一声“给我!”便劈手夺下解药,立刻倒在手心喂萧元祺服下,见他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方松了口气。
这些动作,萧璧凌看在眼里,声色未动,内心却似有块大石落下。
“你还想对我儿如何?”韩颖缓过劲来,回头见萧璧凌手中玄苍仍旧抵在萧清瑜喉心,当下尖声嚷道。
萧清瑜唇角动了动,继而睁开双目,用极其轻蔑的眼神将萧璧凌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忍不住一般冷笑出声:“私怨未了,他当然不会罢休。”
“你倒是很清楚。”萧璧凌神情漠然。
“那你打算如何?”萧清瑜道,“杀了我?”
“以你所作所为,千刀万剐亦不为过。”萧璧凌目光坦然。
“你敢!”韩颖立刻跳了起来,然而方才的内伤还在,身子都没来得及挺直,便又摔倒在地,便只能在嘴上威胁道:“他可是你的异母兄弟,你若杀了他,连你爹都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萧璧凌淡淡道,“我和他二人,总得有一个活着。”
此话言外之意,在场几人心下都明白得很。
萧元祺共有三子,长子未来已不可期。因此,来日执掌门派也好,长伴身侧尽孝也罢,只能从眼前这二人当中选择。
可这二人,偏偏一个狼子野心,忤逆不孝,而另一个……
他甚至不知萧璧凌对他究竟是何看法——这个孩子,尚在陈梦瑶腹中之时,便险些被他亲手扼杀,如今虽赶来相救,疏离之态却显而易见。
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个父亲,爱憎相比,究竟哪一种感情,要更多一些?
陈梦瑶在丈夫面前始终都表现得与世无争,这已是她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因此,对于眼前僵局,她虽有想法,却只字不言。
可萧璧凌方才那句戳伤她心里的冰冷话语,始终还徘徊在她脑中,挥之不散。
沉默良久,萧元祺发出一声长叹,道:“把剑放下罢。”
“那么,等从这里出去,到了各大门派面前,您打算怎么说?”萧璧凌并未听从他的话。
“我自有分寸。”
“对外,这忤逆的罪名,他已扣在了我的头上。”萧璧凌目光定定注视着萧清瑜那对已经变得空洞的双眸,道。
“为父自会处理。”萧元祺道,“此事到此为止,为父谁也不会责怪,但你若伤你二哥性命,为父纵是搭上这飞云居的百年基业,也定当将你毙于掌下!”
最后几个字,萧元祺刻意加重了口气。那一刻,萧璧凌只觉得心下那潭本毫无波动的死水,忽然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看似毫不起眼,却立刻激起千层涟漪,向四面激**。
他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与萧清瑜最根本的不同。
不论是否受到各自母亲的名分和宠爱庇荫,萧清瑜到底曾经成为过父亲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孩子,之后不论所行如何荒唐,都只是在一方完璧上慢慢削落下残碎的边角,渐渐变得不完美罢了。
可萧璧凌却不同,从一开始,他在萧元祺眼里,就只是一块不值一提的废石,本就没有任何价值,更不用说,他还数度顶嘴忤逆,已然犯尽了让父亲无法容忍的错。
甚至这种错,自他未出世起,就已在陈梦瑶身上开始计算,累积多年,从未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