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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矿(1 / 2)

海龙府法院自成立便很少开庭。普通百姓鸡毛蒜皮的事惊动不到这里,真正达官显贵间的争斗,多用银元和势力解决,这种地方法院根本管不了。是以,大德东东家章氏状告天增顺东家郭章氏的“独占家产”的案子便格外轰动。

“天增顺”这个名号是骏德留下的,她姐妹本是同根生,谁继承了去都在理。只是纵然骏德泉下有知,也绝想不到,当年被他推出家门,送来海龙府准备当寡妇的女儿竟能将他的名号遍及东三省。

大德东的东家日理万机,所以聘请了关内知名的律师处理一切事宜。博洛也托人用重金请了曾追随过顾维钧的山东律师段焘诚。

“郭太太放心,这案子不难。”段焘诚年纪与博洛相仿,十分沉稳,且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让人望之心生信赖,“令尊的‘天增顺’早在前清就毁于战祸,如今郭太太的天增顺实与之毫无瓜葛,我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

令仪摇着头,道:“段先生名声在外,您的本事我们是知道的,只是……”令仪犹豫一阵,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这个世道从来不是靠法度来维系的,只是当着这样信心满满的用法之人,这样的话如何诉之以口,“一切全仰仗段先生,若胜诉无望,也不要紧,先生无论如何,能将此案拖至立冬,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段焘诚心有不满,这女人明明是不信任他,然而国人刚从几千年的帝制中解脱出来,又有几个人真正相信法度,如今这官司这样轰动,只要他打得赢,必然对国人心中的“法度”有巨大的触动。他有信心用毕生所学打赢这场官司,但话已至此,他不愿意与一个深闺妇人深辨。

他们本坐于阳春楼二楼的雅间里,博洛才要开口布菜,忽听楼下车笛鸣响,朝窗外看去,一队货车穿街过巷而去,足有十多辆车,每辆上面都刷着漆字“大德东”。

“好大的阵仗!”博洛冷哼一声,说话间一眼瞥见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贴着街边走进阳春楼。多年从军的经历让博洛一眼认出,这个腰杆笔直,每一步的步幅几乎相同的男人应该是个军人,而且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必不是保安团那些废物,也不会是二十八师的人。博洛不由咬咬牙,含笑朝段律师和令仪点点头:“你们先谈,我出去一下。”说着返身出了雅间。

大德东代理三省之内所有从日本进口的货品,连山县商社所有的出口货品都要通过大德东转售。寿一曾言辞激烈地向国内拍了电报,问着他父亲,可得到的答复却是:这是外务省的命令。

满铁隶属外务省,寿一终于体会到受制于人的窝囊,他命令全社停止一切出口贸易,以进口为主。结果没过两三个月就收到官方的问询函和父亲的亲笔信。父要警告他,山县家能将商社扩张至东亚地区,全靠内阁的扶持,不可以不服从命令。

山县家曾是日本贵族,又于维新有功,一向颇受照顾,这样掣肘的事寿一绝不能忍,东北遍地侨商侨民,以满铁眼下的势力还不能只手遮天。所以,他亲手写了帖子,请驻军的要员密会。

从不借助军方势力的山县商社约见行省内驻军要员,军方根本不敢怠慢,派了省内举足轻重的人物急急的应约。

他们相谈甚欢,连伙计传菜时,博洛从门前经过都没在意。可惜博洛不懂日语,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离开了。

待博洛返回雅间时,令仪与段焘诚已谈过了细节,三人各怀心事,不过略略寒暄几句也就散了。城中虽有客栈,可因着案子牵扯又不便随意安排,所幸家塾里房舍宽畅且又安静,令仪便自作主,托了苏茉打扫一间屋子出来,将段焘诚安置了。

彼时塾里仍有孩子们在读书,今日有密斯的课,连苏茉也学得痴迷。博洛与令仪立于廊下瞧了一会子,便返身离开。

“你说得对。”博洛忽然开口,“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这样太吃亏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在别人必不得要领,可令仪垂头思量一回,含笑道:“二爷这是见了什么事,又想起前儿那话来?”

“明儿说给苏茉,在学里加一门日文课,师傅我让得安去寻。”博洛也不答,自顾地道,“我们这辈子人当了傻子,沅儿和庭儿他们不能再当傻子,总该知己知彼才好。”

“这样的事等我去安排吧。”令仪抬头看向博洛,“虽然眼下你的兵都由孙大哥管着,可你昨儿出城一日是做什么?夜间丫头们往你书房里送汤水,说见你又在看地图。你这样……”

“大奶奶,赶是把暗探放到我身边来了?”博洛不等她说完,忽然脸色一变,明仗着前后没人,一把拉过令仪,“知道刺探军情是什么罪过吗?”

令仪亦不躲,看着博洛只“咯咯”的笑,她笑得明媚干净,如春日朝阳。博洛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令仪明眸生辉,开口亦是轻声细语:“这样笑笑多好,虽然眼下是多事之秋,将军该善自保重,打从庚子年往这么来,哪一日是安宁的?想清楚了不过是些‘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罢了。就是茉蓉……”

令仪忽然停了停,微微皱了眉,道:“以为跟着日本人就能作威作福,可我私心里想着,中村也不是她二大爷,给了她的好处,自然要从她身上赚回来,眼下她自己作死还不自知,只怕业报来了,神仙也救不了她。”

博洛听着这些话,不禁松开令仪,自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半晌,不过一袭家常妆缎的长袄,腋下系了帕子和那块络了如意结的白玉,再怎么看也只是一个深闺妇人,说出来的话亦是俗中又俗的,可其中的心胸和远见竟是多少历经世事的爷们儿也不能及的。

“你……”博洛才要开口,见府里的骡车远远的奔来,那赶车的竟是云旗。

及至近前,云旗急急地跳下车:“姑娘,大德东一队车出了城,往西安县方向去了。”

令仪冷冷一笑:“茉蓉果然耐不住了,青天朗日的,这是要明抢吗?”

博洛急急道:“你别急,我让得安……”

“不必!”令仪决绝道,“二爷且回去,这里我会处理。”说着上了云旗带来的骡车。

博洛拉住她扶上车辕的手:“难道你要一个人出城去拦吗?先不说拦不拦得成,你以为这骡车追得上人家四个轱辘吗?还是……”

令仪轻抚开博洛的手,笑道:“这点子办法我还是有的。”说着上了车。博洛眯着眼,看着骡车远去,返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令仪的车并未出城,而是径直去了电报局。衡昌煤炭所新春开市第一件事是装了台电话。这恐怕是全西安县唯一一台民用电话,价格自然不菲,除了陈少庚,大家伙也着实觉得无甚大用。但令仪执意要装,其他人也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