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亲去车站看过,大德东的仓库里仍旧满是木料,一阵子应该缓不过手来。且那德被人告发违令纳妾,紧急赶往奉天向督军述职,应该再无力使坏。可没头没脑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令仪守着仓库想了想,返身跳上马车,“云旗,去街市上瞧瞧。”
云旗穿着短衫,裤子上系了绑腿,头上一顶草帽,倒真像是车把式。他吆喝着骡马,驱车回程。
“姑娘要看什么?”云旗隔着车帘朗声问,“看哪家商号我替姑娘去,如今奉天的商号也不少,那代理给了奉天哪家也是有的,奉天离青岛比咱们又近一层,不如让奉天的外掌柜去查查。”
“查查也好。”令仪掀开一点窗帘向外瞧,“只怕我们是白费心思。前儿寄回来的《大同报》我看了,奉天又新开了两家染厂,还在报纸上做了顶大的广告。哪个商号会这么不开眼,放着本埠的布不要,坐船跑去青岛贩布?”
“姑娘不知道,眼下那里是德国人的地界儿,北洋政府管不着,德国人没心思管,那里一不收税,二不征捐,所以他们开厂的成本要比奉天低很多,从青岛贩布加上路费也比奉天本埠布便宜。”
令仪点头,“原来还有这一切,云旗,我们该在那里设个分号,既然布便宜,那粮食面粉、日用化工,举凡那里厂出的货也都该比咱们这里便宜才对。”
“姑娘也太贪心不足。”云旗笑道,“前儿还说往满州里开间分号,如今又想在青岛开,依我的主意,饭再香也要一口一口吃。”
主仆俩说笑着进了城。在海龙府顶有名的三和茶馆二楼拣了位置喝茶吃点心。这茶馆原是后建的,为着气派原比别的铺面举架高,站在茶馆二楼能看到很远。与茶馆相距不远的福盛东商号的前门后院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福盛东原就是做布匹买卖起家的,也是海龙府的第一大布庄。辛亥年,东家举家去了南洋,铺子被盘出。这二三年竟换了几个东家,都不能恢复福盛东当年的风光,如今又改了商号。
“这又是哪家接了盘?”令仪嗑着瓜子看向窗外。
云旗微眯了眼睛,半晌方道:“并不知哪家。世人都是两条腿撑着一个肚子,却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我看这家也干不长。”
“云旗,我发现你怎地说话越发像元冬,嘴竟这样坏。你与人家又不相识,何苦来说这样的话。”令仪说着,随手又抓了把果子,才要放进嘴里,就见福盛东的后院开了门,几辆大骡车驮着满满的货包鱼贯而入,令仪丢下果子,伸手向云旗。
云旗会意,忙从怀里掏出单筒西洋镜,这还是令仪入府那年,额林布送给她的那架。令仪拿在手里,熟练地调整倍数,院子里的一切尽收镜中。那大大的货包上打着原厂的火印“青岛天一染布厂”。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云旗你快来看!”令仪几乎乐出声来,“还真是他们捣鬼儿。”
“姑娘算了,今儿也乏了,正主也找着了,咱们可就回吧,回去再想辙。”云旗挡下令仪手中的西洋镜。
令仪十分不解地转向云旗,这不是他的脾性,放在以往,他就算不连夜潜进去一探究竟,也该派人在这里守两天。
见令仪怀疑,云旗忙笑笑,“我是觉得,这福盛东的风水有些奇怪,只旺旧主,别人一律不理,咱们不必费那些心思,坐以待对手毙吧。到时只怕染布厂会求咱们来。”
令仪才要开口,茶馆小伙计敲了敲门,“云掌柜,您约的客人来了。”两个人这才想起原是约了客人的。
“请他进来。”云旗与令仪返身而立,只见门被推开,孙德胜也是一身短打扮进了雅间,并没有长官的作派。
“孙爷,久违!”云旗忙抱拳。
孙德胜回礼,又朝令仪道:“原来是大奶奶找我,还没给大奶奶请安。”
三人落了座,令仪方含笑道:“几年不见,孙爷越发气壮,知道你军务在身,不敢久耽搁,只是想问问孙爷,怎么好好的,你们到了一处?那年官府到处抓乱党,又上山剿匪,倒成全了你们。”
“怎么,二爷……师座没跟你说起吗?”孙德胜笑回道,“奶奶不问也罢了,那九死一生的经历不提也罢。”
原来那年博洛从府中逃走,原不过是想避避风头,想起仙姑岭的孙德胜,便上了山。然而事无机密,一个小喽啰走了风声,官府几次派员问孙德胜要人,他都给赶了回去,一时激怒了官府,上山剿匪。
孙德胜久居山野,自然不能让官兵讨到便宜,然而这是一场消耗战,博洛认定山寨这点子力量绝对耗不过官兵,于是与孙德胜商量了,往南投奔马龙潭的义军。博洛使了巧法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撤走了仙姑岭的匪众。
这些年一直随义军南征北战,几次死里逃生,博洛身上光弹孔就有四、五个,总算老天开眼,没要了他的命。
直到改天换日,各路军阀互不相让,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博洛身经百战,战术娴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因此,张督军收编二十八师时,博洛便以上校军衔代理师长,又被请到东北讲武堂任教。
“奶奶不知道,现下,师座是东北讲武堂步兵指导总教官,好些团旅长都是他的学生,过些日子他还要去奉天给学员们上课。”孙德胜说得略有些得意,仿佛在说他自己。
“这些年,可苦了你们。”令仪说话间死死握着手中的帕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孙……参谋长……”
“别别别,奶奶叫我名字吧。”孙德胜忙摆手,“于公于私,我都欠着奶奶的人情……那个方大夫到底还是没找到。”
令仪微一惊,忙笑道:“不碍的,虽然没找到,但那年孙……大哥帮我寻来的簪子大有用处。”
“嗯,你这声孙大哥叫得好,我且受用了。”说着三个人都笑起来。
又说一会子话,令仪知道孙德胜身有重责,不敢久留,便起身相送。“奶奶留步,原不是外人。”孙德胜推辞几步,便向外走。
令仪仍要相送,经过窗前,不自觉地朝外望一眼。福盛东铺面前站着两个人,西洋镜还在手里,令仪端起照了照。
云旗情知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令仪照了半日,几乎不能相信地看向云旗,“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福盛东的新东家是凌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