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维桢自那年中风以来,虽然遍请名医诊治,半边身体仍不能动,唯有五官稍稍归位,人也不糊涂了。
维桢本是心性高傲之人,如果行动就要人伺候,有时还会拉尿在**,连她自己都嫌腌臜,兼之静卧日久,不由想起静嘉的死和自己做下的那些事,她这样也竟算是报应了。于是几次寻死,好在她手脚不麻利,服侍的人又殷勤,几次都救了下来,到底手腕上留了几道疤。
方才博洛进门请安,维桢的苍老让他吃惊不小,再见母亲病得这样严重,更是痛心疾首。
维桢再不想是博洛回来了,抱着儿子痛哭失声,直至晕厥。一旁的苏茉竟像是做惯了一般,命小丫头子取了姜水来,化开一个药丸,掰开维桢的嘴灌了进去。博洛看看那盛药的盒子,竟是“牛黄安宫丸”。
好一会儿,维桢方转醒,却仍说不出话来。唯有狠命抓着博洛的手不肯松开,眼泪汹涌而下,手腕上那几道疤痕格外刺眼。
“太太怎么变成这个样了?”博洛扭头问苏茉。
可苏茉也并不知前情,那日上房的丫头们将维桢送回来时,她已然人事不知。这些年不断医治,所以眼下维桢的情况相比前些年已经好了很多。病势最熬人,是以维桢苍老得特别快。
苏茉只能告诉博洛:“那日听说大奶奶上房惩治了茉蓉,并不知道情形,送太太回院时,太太就已经发病了。”
于是博洛跪在床前,陪着维桢直到她睡熟,才起身出了院子。苏茉知道事要不好,欲要拦着,却被博洛瞪一眼给吓退了。
“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要周全这府里的所有人。难道你的周全里没有太太吗?”博洛用力甩开令仪。令仪一个不稳,跌坐回椅子上,“太太昏聩,做下许多糊涂事,可我以为你会念在我的份上放过太太……”
“二叔以为是我害了太太?”令仪的声音平静,白日里刚经历一场生死,眼下这情形再糟,博洛也总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那你来说。”博洛盯着令仪的眼睛,“只要你说,我就信。”
令仪重重地舒出心中一口气,抬头仰视博洛,“是我把太太气成这样的。”
博洛的目光一凛,令仪继续说:“是我告诉太太,她怎么对大爷,茉蓉就怎样对静嘉。大爷生前受过的那些苦,静嘉全部受了一遍。一报还一报,一业还一业,静嘉是替太太还了业报。我当着族中长辈的面惩治了茉蓉,太太就变成这样了。”
“太太疼静嘉如同亲生女儿。”博洛恨恨地道,“你这样说,分明是要逼死她。”
“难道要让她守着仇人过日子么?”令仪直视着博洛,并无一点心虚。
“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没有办法。这些年,我的办法都在为大爷找凶手,用在撑起太爷交给我的宅院,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让自己像没事人儿一样,与太太演一出母慈媳孝的戏码。”
令仪边说边起身行至中央,转身陡然跪下,“二爷,我谢谢你今儿又救了我一命,保下了老宅。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当牛作马一定还你。如今你位高权重,足以庇佑全家,那我活着还是不活着,悉听尊便。”令仪说着便要俯身拜下。
博洛死死抓住令仪的双肩,不使她拜下去,他的双眼几乎喷火,死死盯着令仪的脸,就是这张脸,他或是午夜梦回,或是枪林弹雨,甚至垂死之际,他都不敢忘记的这张脸。他会想这张脸想得心疼,比子弹穿身而过还要疼。
可如今,这张脸就在眼前,他却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抬眼正见令仪发髻上那支雏鸾纹样的金钗,苦笑一声,半晌方开口,每吐出一个字都似挨了一刀的疼,“原来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全是为了他。”话音未落,博洛已丢下令仪,逃似的离开了书房。
令仪跌坐在地上,眼泪一双一对地落下来,胸口一突一突,每跳一下都伴着难以言表的疼痛。
院子里的博洛死死地咬着槽牙,脚下一步重似一步。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原为早一日见到她,却再想不到是这样的相见。
得安在院门口急得了不得,元冬传了奶奶的话,除了二爷谁都不能进去。好容易等到他那位主子爷出来,却不似他想的那样满心欢喜的样子。
元冬带着小丫头也等在门口,见博洛出来忙福一福,“白日里匆忙,还没给爷请安,二爷万安。”
博洛的目光空洞,似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快进去服侍吧。”元冬巴不得一声,也不顾送博洛,急急地带着小丫头进了院子。
得安早换掉军服,穿了家常衣服,见博洛失神,忙上前扶着,小声笑问:“我的爷,你可说了没有?”
博洛缓缓扭头看向得安,似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年南征北战,得安始终跟随博洛,他这位主子爷的心思没一件他不知道的。
他最知道,上房里这位大奶奶在博洛心中不是按斤两算的,她根本就是博洛的整颗心,她活着,他才能活。博洛几次命悬一线,嘴里无不是念着她的名字,若没这位奶奶,只怕博洛头一次挨枪子就不在了。
得安满心以为博洛与令仪是男鳏女寡,正好凑成一对。更何况对于旗人来说,弟娶寡嫂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单看博洛才收到换防吉林行省的命令就急急赶回来的样子,必是要求娶的,因此有方才一问。
“爷,你对大奶奶的心思没人比我更知道。”得安笑道,“你今儿又英雄救美一回,那戏里怎么唱的来着,哦对了,‘无以为报,以身上许’……”
“胡说什么!”博洛似才回神,一把甩开得安,急急地走了。
得安不明就里,暗自笑道:“还不好意思了……”
二十八师驻扎城东郊,孙德胜作为师参谋长带兵驻营,鲁颂带着装备最精良的一团单独驻扎在西郊。有传言说督军欲挥师南下,是以全师官兵加紧操练。
博洛几日没出西院,陪着维桢说着闲话,又哄明庭玩耍,到底父子连心,明庭与博洛便亲近起来。只是明庭每日仍要往上房给令仪请安。听着明庭时不时提起“妈”,却喊眼前的苏茉为“二妈”,博洛不由苦笑。
那晚之后,令仪与博洛并未再见,不是她有意躲着,而是实在顾不上。青岛几家染厂突然断了货,还发来电报,说以后都不再以天增顺为三省总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