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冷笑一声:“我在海龙府,在吉林行省,在大清的地界上,能被海外蕃邦的人吓住,也算白活着。且我听说,日本商人开的那些铺子里死当的物件都不会售出,而是成批成批地从旅顺口运回他们国家。虽不知运回去做什么,可他们绝非良善之辈,就是拿了这些东西回去衔口垫背,我也觉得恶心,必不能叫他们顺顺溜溜地把东西运走……”
“你个女人家,又是个寡妇,做些什么不好?又出去抛头露面,我……太爷都不怪你,又要出去惹事,当自己是荆轲、聂政么?别以为你人在这个地界就万事大吉,海龙府被日本兵、红毛匪杀死的中国人还少吗?”博洛越说越气,猛地转回身,欲与令仪理论。
身后主仆俩不料他会转身,尤其令仪仍沉浸在方才那些愤愤不平的情绪中,竟一头撞进博洛怀里。
博洛原不曾站稳,不禁退后一步,又恐闪了她,忙又上前一步,正将令仪揽入怀里。一阵冷香迎面来,不似那些庸脂俗粉的香气,而是如同枯萎的莲蓬、霜打的菱角、梅花上的白雪般香气幽微,却清冽入骨。博洛细嗅,未免忘了松手。
令仪急忙从他臂膀中挣脱出来:“好好的,二爷做什么转回来?”
“我……”博洛语塞,忽扬一扬眉,“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安置吧。”
令仪这才发现,他们正立于东院门前。“劳烦二爷了。”说着递过一直抱在怀里的宣纸,“这是煜祺的功课,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知好坏,恐耽搁了他,你瞧瞧。”
“难为你肯费心,煜祺多亏有你照应。我一定好好瞧瞧,批改了叫人给他送回去。”博洛说着,接过宣纸转身就走。
令仪以待客之礼,目送他走出几步便回身进房了。所以她并不曾看见博洛在行走时,紧紧将那卷宣纸抱在怀里,那纸上有她的温度,有她的香气,博洛好看的一双剑眉不觉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不过十来日之后,“天成典当”鸣炮开张,云旗作为掌柜忙着招呼客人,石孟发看管谷丰米号,石仲荣跟着云旗往新铺子里习学,也帮着照管新伙计。
“掌眼”是一位积年的老先生,姓姜,因原来的东家败落,当铺关张盘出才被请到这里来,手眼都是海龙府一等一功力。
令仪坐在后铺里,与姜先生说话喝茶,为着看看这位先生的本事,还特特带了一块玉玦请他赏鉴。
姜先生把玩着玉玦,笑道:“自来黄金有价,美玉无价,奶奶这是考我呢。也罢,少不得老脸皮厚些,说错了奶奶可别笑话。”于是粗糙的手指在玉玦上摩挲半日,又眯了眼睛,将玉玦冲窗边照了照,似不敢相信地再细看看那玉玦,方道,“以为奶奶是来考我的,却原来是给我长眼的。老朽活了这把年纪也算开了眼了。”
令仪并不明白,看着姜先生。只听他继续说道:“这玉是和田白玉,白璧无瑕,是极珍贵的上品,这也罢了。传说当年左宗棠大人率军平定西疆之乱,大胜而归,连红毛子都被打回俄罗斯老家去。今上龙颜大悦,赐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左大人命人将玉制成一对玉玦,分赐与麾下战功卓著的两位将军,其中一位便是让红毛匪闻风丧胆的小长将军,而那块玉玦想必就是眼前此物了。”
姜先生说毕得意地笑笑,双手捧了玉玦放回铺着红缎子的托盘里,方端起茶细细吃了。
令仪几乎不敢相信,看看姜先生,又看向身边的元冬。“我从没见大爷拿出此物,果然还是奶奶与大爷情深义重。”元冬笑道,目光中竟有些艳羡之色。
这不是额林布的东西,令仪当然知道。这是那年她生辰,真正的生辰,博洛大醉而归,临走时交与她手里的,全作敬贺之用。她原以为不过是极普通的随身之物,只随便丢进首饰匣子,再没拿出来过。若不是今日欲考考姜先生眼力,断不会寻出此物。
“大奶奶怎么发呆了?难道姜先生说的不对?”元冬笑推她。
姜先生却道:“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有错。”
“大奶奶?”元冬又推她,“这是怎么了?”
令仪方回过神来,笑向元冬道:“多谢姜先生赐教,元冬,快收了它,这样金贵的东西,别弄坏……”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嘈杂一片,并不像庆贺,倒像是有人争执不休。想起博洛说的,日本商人当铺的事,令仪不由心头一紧,起身便要出去。
“奶奶做什么?犯不上为小事抛头露面,我去瞧瞧。”元冬说着向外店走去。
原来新铺开张,一群花子来打莲花落讨赏钱,这也是常有的事,店家为着喜庆常常扬几把青钱在门口,花子们拾一个钱,便要说句吉祥话。
不想方才,仲荣将钱扬出去,便有一个小子打扮的人跟着抢,那人并非与花子们是一伙儿,因此两三个花子的头将他围了起来要打。
仲荣是挨过穷的,便替那小子求情,也抢白了花子两句。大喜的日子,竟有人在门前打架,云旗大有不悦,拨开人走进去:“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日子口寻事可不是你们的规矩。”
众花子见掌柜的不悦,也都住了手,拾钱散了。那挨打的人仍躲在仲荣身后。
云旗又掏出一把青钱,一手拉起他,道:“小兄弟,人都有走窄的时候,你且别怕。可话说回来,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花子也有花子的规矩,那钱是他们糊口活命的,被你抢了自然与你不依,这个拿去,买些吃的吧。”说着,将钱塞进那人手里。
那人哆嗦着双手捧着青钱,连连道谢,云旗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哪里不对,猛地揪起那人的衣领,那人受惊,抬头惊恐地看着云旗。二人对视片刻,那人的目光中,竟流露了难以言表的悲哀:“扎……云爷!”
“禄儿?”云旗难以置信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