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的深冬,额林布病逝,年仅弱冠。
灵柩停于城外家庙,庙门大开,白绫遍地,直向灵堂。令仪呆若木鸡地跪于灵前。她前面的焚炉里,黄纸即将燃尽,她却丝毫没有发觉。
虽然早在出阁那天,令仪就做好了眼前这件事的准备,可事到临头,她却痛到全身麻木。那日,额林布把他最珍惜的金钗掉在地上,令仪便如坠梦中,仿佛额林布并没有死,还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会捏她的鼻子,弹她的额头,笑吟吟地说她是个“小人儿”。新婚之夜,他明明还有力气将她从地上抱起,然而……
泪水一颗一颗地滑下来,令仪根本感受不到。她的手中握着那一笺信纸,“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她一千遍一万遍地想毁掉这张纸,可那纸上写了“爱妻”二字,他从没在她的面前说过这两个字,令仪将信笺死死扣于胸口。
“姑娘。”碧萱的声音很小,却惊得令仪浑身一抖,那信纸几乎脱手,慌得她匆忙收起。
碧萱跪于令仪身边:“姑娘歇歇吧,送行的客人都走了,二爷在外面照应,才打发了本家爷们儿和堂客回去,叫我来回姑娘,且保重身子,逝者已矣,姑娘这样悲痛,只会让大爷泉下不宁。”
令仪并不理她,抓起两张黄纸投在焚炉里。
“姑娘!”碧萱心疼握住令仪的手,“自从大爷去了,姑娘不眠不休,就是个铁打的人也要垮的,这里供茶供饭有人照应,姑娘身子要紧。”
令仪像是被上了发条的西洋木偶,只是将一张一张黄纸放进焚炉,完全听不见碧萱的声音。
忽然一阵穿堂风来,吹起灵堂前两束白绫,一个颀长的身影,通身雪白,在绫幔飘忽中翩翩而来。
令仪缓缓扭头,朝风来的方向看去,呆滞的双眼忽然有了光芒:“额林布!”她起身就要扑过去,怎奈双腿早已跪得酸麻,不听使唤。
碧萱忙扶住她:“姑娘当心!”令仪不管不顾,拼命甩开碧萱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脚上不稳,踩了裙角,人便直直地跌下去。
那身影飞一样地奔来,展双臂接她在怀里。“额林布哥哥……”令仪一头撞在那人的胸口,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号啕大哭。
那身影只牢牢地环着她,一动不动,连碧萱也只当是额林布的魂儿来了,忙走近几步方看清一身素缟的博洛。
她才要伸手去拉令仪,只见博洛微微朝她摇头。自额林布去了之后,令仪的泪水没停过,却是一声都没有,她如同痴傻一般,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个字都没说过。如今这样哭出来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哀哀欲绝的哭声回**在宽阔的殿宇之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痛苦。许久,哭声渐渐低沉,忽戛然而止。令仪纤瘦的身体如一块棉絮,缓缓地坠下去。博洛打横将她抱起,瞪一眼早被吓傻了的碧萱:“快传云旗来。”
云旗赶来时,博洛正立于檐下,就那样一直托着令仪,如同一件稀世珍宝在手,令仪身上盖了一件雪白的貂裘,博洛却只穿了素服,在瑟瑟寒风中显得衣裳单薄,得安焦急地看着他主子,又不敢说话。
云旗会意,疾走两步,伸手在令仪的脉门上了摸了摸,方接在怀里:“爷只管交给我。”
“你亲驾车马把她送回去,我派得安找方大夫来瞧。”博洛吩咐道。
“很不必,二爷放心,我们姑娘只是心力交瘁,一时晕厥,看脉相无甚大碍,我送回去养息一日便可好转。”云旗转身欲走。
博洛到底不放心,又上前将貂裘与令仪盖严,满面忧色:“丧仪完结后,大哥哥只怕要停在这里,待春来才往南方入祖坟。这里一切有我,你与碧萱务必照看好她。”博洛说着,朝云旗肩上拍了拍,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
云旗心知肚月,令仪年纪尚小,这样的事是经不起的,万一想不开寻了短……云旗咬了咬牙:“二爷放心,我与碧萱必护着姑娘周全。”
许是太累或是太痛,令仪直昏迷了两日方渐渐转醒,博洛不时遣人来问,又送野山参、茯苓胆等补药来。连长顺也派两个嬷嬷来探视,只嘱咐碧萱好生照看,大奶奶如有不妥,必立刻往上房回报。
令仪转醒时,额林布的法事已毕,棺椁停于家庙内,只待来年开春,方扶灵回南方,入祖坟。令仪仍要往家庙去看,碧萱拼死拦着:“诸事完毕,大爷魂魄已安,姑娘这样去,只会惊了大爷的灵。”
万般无奈,令仪只得由着碧萱为她梳洗,因在孝里,只穿素白缎棉袍,一点纹饰也无,头上一个极简单的圆髻,只插一支方头无纹的银钗,不施粉黛,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如同鬼魅。
碧萱心疼不已,又敢十分表现出来,少不得掩了悲切,小声道:“这个时候原不该多嘴,但有件要紧的事不得不回姑娘。”
令仪抬头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元冬姐姐已经两日不曾出房。”碧萱小声道,“她与姑爷自小情分两样,如今怕她……”
令仪呆呆看向碧萱,又低头自梳着发梢,像未知觉一般,许久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碧萱蹲在梧云朱膝前,急道:“姑娘不是那见死不救的人,姑爷虽不在了,可姑娘仍是这东院的主母,这院子里一花一草,一猫一狗,哪个不在姑娘手里?如今大爷刚刚……元冬再出事,别说太爷、太太那里,家下奴才们要怎么看姑娘,只怕这东院也就散了。”
令仪漠不关心,只吃力地起身,欲往罗汉榻上歪着,额林布最喜欢歪在那里,闲闲翻一卷书,仿佛世间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令仪方行至榻前,身子一软,便跌坐在脚榻上。
“姑娘当心!”碧萱上前扶了一把。
令仪却不起来,干脆在脚榻上坐正了身子,像是那天,额林布与她并肩而坐。
“你宅心仁厚,有容人之量是好事。但只有这些是成不了一家主母的,你要学会如何收服人心,若真能降服了她,这样的事自然再不会发生,你若降不住她……”
原来那时,他是在教导她。令仪轻握胸口,一对珠泪顺颊而下,她竟这样傻,那时竟领会不到他的心,他知有今日才教导她。既是这样,那他必是希望她能撑起东院的一切,就如他在时一般。
令仪紧紧握住拳头,仰面望天,似乎这样,便可以让那即将汹涌而来的泪水倒回去。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方开口道:“碧萱,随我来!”说着起身直奔门口而去。她一个虚透了的人,忽然这样疾走,不免头晕眼花,一头栽向门框。
“姑娘!”碧萱惊得低呼,忙上前扶住。
令仪只觉眼前发黑,少不得咬牙,紧紧抓住碧萱的胳膊:“去找元冬!”
下房不过相隔一个回廊,令仪走来时,白苏、双花与曲莲正淌眼抹泪地窃窃私语,见她走来,忙迎上去。
白苏哭道:“奶奶可来了,元冬姐姐把自己关在房里,谁叫也不给开。早上双花去叫门,姐姐还呵斥她,这会子,任谁叫也没声音了。”
“叫杜松、方海把门撞开吧。”碧萱急道。
“双花去叫人。”令仪说着,扭头瞥见地上一个花锄,忙扯一扯碧萱。
碧萱会意,抓起锄头便朝那窗棂子砸去。那窗棂子原是做工精细,却为好看,并不结实,没两下便砸开了个大豁口,正见房里一条腰带从梁上垂下来,元冬站在那绣墩子上,双手抓着腰带,正发呆。
众人皆惊,唯有令仪厉声道:“元冬,你做什么?我们将军府有什么亏待你的?你要这样害我们!”
元冬见窗棂子被砸开,本就吃惊,却听见令仪这样呵斥她,更是不知所措。
杜松、方海一直站在二门边不敢离开,听奶奶唤他们忙地跑来,杜松身手灵巧,便从那破掉的窗口翻进房,先打开房门,又将元冬从墩子上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