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的窗棂全是钉死的,所以光线有些昏暗,好在收拾得倒干净,这样闯进来,并不见灰尘飞起。翡翠扶住维桢立于门口,几个管家娘子手脚利落地开柜开箱,藏得住人、藏不住人的地方全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不过在角落里絮着一个不大的狗窝,窝边一个食碗,一个水碗,再无其他。
“令仪好歹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怎么大奶奶养条狗也要知会合府上下吗?”门口传来的声音有些微弱,却不失威严,“太太不说,我竟不知规矩是这样的,不如我与太太同往太爷那里回了这件事。我们大奶奶不知礼数,养了狗也不回禀一声,让太太这样劳心劳力。”
额林布搭着元冬的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平日里言语温柔,待人有礼,没半点主子少爷的架子,忽然这样疾言厉色,别说那些管家娘子,连维桢也心生忌惮,半天说不上话来。
博洛倚着柜子,似看好戏一样低头偷笑,忽瞥见地上一张烧过膏药的红绫子角,颜色尚新,分明是才用过不久的。
他不动声色地踩住那绫子,佯装仍在翻找一样,随意走几步,将绫子踢进柜子p;“搜一搜总算大家安心,我们太太也是为了大爷的安危着想。”翡翠见她主子答不上话,忙出面解围。
“太太自然是没有错的,都是你们这帮奴才挑唆的。我虽病着,尚有一口气在,好歹是长房长孙,你们这些奴才都当我是死的吗?”额林布冷冷笑着,瞥一眼身边的元冬,又瞪一眼翡翠,“我素日不理论,你们得了意,挑唆了太太来,是打谁的脸?”
“奴婢并不敢。”翡翠忙一福到底,“奴婢……”才要再说,却瞧见维桢悄向她摇头。明摆着,大爷这是在生太太的气,却不好直说,才找寻上她,她若不认,难道真让大爷问到太太头上吗?少不得狠一狠心,低头道,“都是奴婢的错,求大爷饶了奴婢这一遭。”
“你是太太房里使唤的,原不该我来教训。”额林布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却都透着不可冒犯的贵重,“只是你这样,我若不说话,以后这府里我也好,大奶奶也好,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说着看向一个管家娘子,“出去说给你老头子,革翡翠两个月的银米。”
那管家娘子嚅嚅应了。额林布身子一晃,勉强撑住,道:“我累了,令仪,扶我回去。碧萱留下锁门。咱们大房的门谁想开就开,好歹咱们自己得想着关上。”
令仪忙搀了额林布的胳膊,两个人朝维桢微微一礼,转身离开,丢下一屋子人尴尬站在原地。
出了门,令仪忍不住抬头看向额林布:“大爷,我……”
“回去再说。”额林布携了她的手,似很亲密的样子,缓缓朝正房走去。
博洛冷笑着瞧瞧仍蹲在地上的翡翠,蹭着拇指上的扳指,道:“起来吧,翡翠姐姐,能让大爷动肝火,你也算厉害的。这个府里呀,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谁也别当谁是傻子。元冬姐姐说,是不是?”
说着又瞥一眼始终没有说话的元冬,才向维桢道:“太太交待的差事我办完了,营里还有事,今晚留营,不回来了。”说着转身要走,低头看见方才那狗闲逸地卧在碧萱脚边,不由嗤笑,“你也是个好命的,毕竟这东院里的猫儿、狗儿也轻易伤害不得。”说完呵呵笑着离开了。
碧萱与元冬少不得要恭送怒气冲冲的维桢,返身关了院门才见白苏站在正房门口朝她两个摆手,二人会意,自往下房去了。
且说额林布才一进里间,脸上就变了颜色,朝罗汉榻上坐了,正色敛容看着令仪。
令仪忙上前两步,敛衣裙跪下:“大爷要打要罚,只管发落,只别气坏了身子。”
额林布揉着额角,许久才道:“说吧。”
阿一的来龙去脉很简单,方才额林布在维桢面前私心维护,令仪此刻也丝毫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不知是谁及时送走了阿一。
额林布闭着眼睛,似在听,又似不在听,令仪回完事便低头听候发落,半晌却不闻一言,微微抬头,见额林布仍闭目不语,也不敢叫他,只得继续跪着。因着天热,身上衣裳穿得少,没有一炷香的工夫,双膝跪得生疼。
令仪跌坐在地上,悄悄揉着腿。
“跪好了。”额林布冷冷的声音,吓了令仪一跳,“现下我恼你两件事,你若猜得到,我饶了你,你若猜不到,就跪着吧。”
“第一件,我不该带来路不明的人回来。”令仪低头道。
“错,我恼你尽是小聪明,心里竟没有算计。”额林布的声音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听不出喜怒,“你救人原是善心,可他若是大恶之人,你当如何?咱们房里并没有博洛那样好身手的人,杜松、方海都不过是孩子,云旗又不常在府里,他若有歹心,你欲如何应对?”
令仪被问住了,一时竟回不了话,半晌方道:“我……想着他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孩子……”
“博洛初次跟随太爷出兵放马,刀头染血也不过十二三岁。令仪,你可以做良善之人,”额林布缓缓地道,“可必得先有良善的本钱,你思虑不周,只会伤了自己和身边的人。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这样大事我不该瞒着大爷。”令仪深深低首。
“错,我恼你口里信誓旦旦,心里却不信我。”额林布忽然睁开眼睛,目光中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反带了决绝与凌厉,“开口闭口说我们是拜过天地祖宗夫妻,你可曾真的以我为夫君?以我为依靠?你可曾真的信我会帮你,信我会助你?你遇事如何不肯先找我商量?”
令仪万没想到额林布会有此一说,惊讶抬头,正与他灼灼目光相对,她努力想读懂那目光中的深邃,却一无所获。
额林布忽然一笑,如隆冬过后的第一缕春阳,令仪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再想不起什么说词,只想与他一起笑。
“起来吧,傻丫头。”额林布不耐烦地挥一挥手。
令仪双膝麻木,心知身边无人相扶,再站不起来的,索性坐在地上,一面使劲揉搓着膝盖,一面望着额林布傻笑。
见她这副模样,额林布越发好笑,起身也往脚榻上坐了,伸手要帮她揉脚。谁知令仪忽想什么,又忙忙地跪好,刚刚揉活了血的膝盖,再跪时更疼得钻心。可她却顾不上这些:“大爷既这样说了,我就斗胆再求大爷一件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