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脸虚汗,张大嘴巴,像根竹竿似的愣愣地杵在原地,还是旁边人拉了拉,他才反应过来,圆滚滚的身材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拜、拜见六皇子!”
看着他们的丑态,梁逍眉心狠狠皱起,不悦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拿就拿?”
听到这话,手里捧着墨锭的几人连忙把墨锭放了回去。梁逍原是不想在意他们以下犯上,见他们油头粉面,丝毫没有男子气概,眉心狠狠拧着,半响没再说话。
场面顿时一片安静。
几人跪在地上,不见六皇子发话,越发得紧张,心里都后悔为啥要过来凑这个热闹。
直到梁逍出声道:“起来吧。”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本不过是一件寻常事,梁逍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见他们乖觉自如地放回东西,又是点头哈腰的赔罪,心里便也没再介怀,待他们离开时,突然出声:“等等。”
“殿,殿下,有什么吩咐?”钟冲壮着胆子问。
梁逍想了想,掏出一块令牌丢给他:“过几日宫里有秋猎,若是感兴趣的,可以凭此令牌进去。”
钟冲摸着这块美玉雕刻的令牌,心里都惊了,六、六皇子不仅没责怪他,还给了他令牌?!
要知道这可是随意出入宫门的令牌,世上的无价之宝!
其他人也都知道这块令牌的价值,纷纷向钟冲投去羡慕嫉妒的眼神,钟冲知道这是六皇子的慷慨,忙跪下又行一礼:“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行了,你们走吧。”
待钟冲等人离开,罗十七不解地走过来:“殿下,您为何要把令牌给这种酒囊饭袋?”
梁逍轻轻抚了抚衣角,淡声道:“到底是钟家的二公子,和则生财。”他与钟晚马上就大婚了,时常会与钟家人打交道,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何乐而不为?
罗十七搔搔后脑勺,有些似懂非懂;罗十七是个一心习武的粗人,梁逍也没指望他懂,正想说什么,钟晚打着哈欠从里间出来:“刚才听到动静不小,发生什么了?”
明玥便连忙把来龙去脉告诉她,钟晚闻言当即瞪眼:“嘿,这个钟冲还敢给我找事儿!”
明玥挤眉弄眼道:“不过姑爷……咳咳,殿下很快解决了,小姐不用担心。”
听到“姑爷”这两字,梁逍莫名眼睛眨了眨,只觉得这个称呼还不错,挺叫人舒畅的。
知道梁逍解决了,钟晚便松了口气,说:“这个混账东西,大约只有殿下能镇住。”
而另一边,钟冲拿着令牌从墨坊出来,整个人仍是云里雾里,旁边人见他与六皇子关系不错,纷纷巴结他,钟冲听得更飘了,可也知道,这是六皇子大方,换成其他的权贵,自己指不定要吃挂落。
他感慨姐夫的大方,同时也后悔以前处处和钟晚作对,都是一家人,怎么就不能和和气气呢?
哎!
当初还真是太年轻!
钟冲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心说以后玩乐归玩乐,但再也不要和钟晚做对了,她才是老大!
钟晚自然是不知道钟冲的想法,自己居然借着梁逍的小恩小惠,收了一个曾经两看相厌的迷弟。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大婚那一日,因着钟家在江陵,而皇子府又在京师,两地相隔甚远,折中起见,梁逍便在江陵布置了一处宅子用于过渡,两地相隔一条街。
这日,整个江陵的老百姓都在讨论这场隆重的婚礼。此时,钟府门口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宾客们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而另一边,钟晚的厢房,菱形铜镜里倒映出一个绝美无双的女子,一身浮云锦描金勾勒出烈烈火凤的红色嫁衣,外罩轻盈如雾的鲛纱。
“小姐,人到了。”身后,明玥带着几个婆子走进来。
这些婆子是“绞面师”,负责给钟晚绞面。大煜虽是一个礼仪从简的国都,但是婚姻大事上的三媒六聘仍是少不了,然钟晚与梁逍乃圣上赐婚,因而少了说媒的步骤。但是出嫁时几个风俗,却是少不了的,这头等大事便是穿上嫁衣后绞面。
钟晚端坐在铜镜前,请来的婆子都是江陵个顶个的绞面高手,先是在她脸上敷上一些白色面粉,而后用一根细丝,两手各持一端一拽,便将她脸上的杂毛刮下。
钟晚看不到脸上的情景,只能感受到细线在自己脸上翻转移动,而一旁的明玥瞪大眼眸,满是稀奇,想来这是门奇特的功夫。
等绞面结束,便是为钟晚上妆了,她生得玉雪可爱,肤白红唇,只是轻轻涂抹胭脂水粉,便将她的美貌展露得一览无遗。
但今儿可不同寻常,明玥可是铆足了劲儿为她上妆。外头一片热热闹闹,阳光晴好。
而在钟府东面最狭窄偏僻的一个院落里,两个小丫鬟伸着脖子看着远处热热闹闹的景象,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憧憬向往,其中一个想到自己在这大喜日子,还得缩在这晦气的地方,便将手中的瓜果皮往地上用力一掷:“咱们可真是倒霉!我听二房的春花说今儿大小姐出嫁,满地洒的都是铜钱哩,还有很多喜糖,可惜咱们不能凑这热闹了。”
“可不是嘛,”旁边的丫鬟朝身后老旧的瓦房看了一眼,嘴里犀利道:“若不是有些人自作自受,咱们也不用跟着守着窝囊气。什么人有什么命啊,哎!”
这两人并不在意自己的话会不会被主人家听到,反正里头住着的那位已经没什么气候了。今儿偌大的钟府一片欢腾热闹,钟楚儿岂会不知晓?
此时,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长裙,眉宇依旧昳丽动人,却再也没有当初那股子灵动。
她回首看着远处一片欢腾的景象,只觉得自己身在繁华喧嚣,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局外人。
“楚,楚儿。”旁边一个头裹面纱的老媪推了推她,这老媪是新来的婆子,原先的婆子嫌这里冷清,找了个机会走了,而整个钟府谁也不愿意里伺候她,只有这个面上被烫伤的婆子。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婆子竟是林素素假扮的,她被赶出钟家,受了好一阵的磋磨,这才逃了出来,只是再回到钟府,却是难上加难。
此时,她回首往昔,已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可渐渐地,这平静日子也不错。
然而钟楚儿到底年轻气盛,不如母亲那般早早就认了命,她看向远处的烟火,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狠狠地攥紧,尖锐的指尖仿佛要在下一刻穿透掌心,她咬紧了下唇,半张脸都陷在阴影中,暗自呢喃道:“凭什么……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能拥有这些?”
然而如论她再怎么不甘,却也是无能为力了,先前为了重新回到父亲面前,她下了不少功夫,却仍然悍不动老太太一句话。人各有命呢?她兀自呢喃,苦笑出声……
另一边,钟晚自是不知道她想法的,若是知道,便也是想回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倒也不是高高在上嘲笑钟楚儿,只是若钟楚儿当初没有陷害她,她仍能够接纳这个妹妹。
可这世上万万没有如果。
也不知自己为何在这当口想起了钟楚儿,她收回了思绪,看着铜镜里的女人。玉面粉腮,眉似远山,眸若秋水,而那一双樱桃小口,被涂抹了一层浅浅樱色,更衬得她华美。
盖上缀着南海珍珠的红色盖头,时辰刚刚好,外面传来叫喊声:“喜轿快到了!”
那喜轿是从皇子府出发,由八个轿夫抬着,身后是成箱成箱的聘礼,这聘礼的丰厚程度,足叫城中的显贵富商也咋舌。
而走在最前头,骑一匹白马的男人正是梁逍,他身姿挺拔,一身嫁衣衬得他愈发风姿如玉。
一路热热闹闹,很快便到了钟府门口。
而里头的钟晚也听到动静,被戴上盖头,由人搀扶着走向前厅,盖头垂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不多时,只觉得周围的热闹声都隐去,只有一阵脚步声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双黑描红的皂靴停在眼前,她心口猛然一跳,下一瞬被人打横抱起来。
鼻尖瞬时弥漫着深沉而又熟悉的檀木冷香。
众人见玉树临风的新郎,毫不费力气地抱起新娘,又是一阵欢呼,外头鞭炮声适时响起!
“来了来了!”
“新娘子和新郎出来咯!”
而就在这一片热热闹闹中,钟晚却好似开辟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她被梁逍拥在怀里,虽然四周看不见,却仍然能感到十分的安心,就此永远将此生托付。
跨过火盆,出了高高的门槛,钟晚这次上了轿子,而在松开她的一瞬间,梁逍贴近她耳边低声道:“轿子里放了点心,饿了就吃。”
他知道按照律例,新娘子头天要早早起床收拾,且不能用餐,所以提前准备了。
钟晚因为他的细心,心底越发温暖,扬唇冲他一笑,过后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到。
“——抬轿!”一声大喝,轿子被稳稳当当抬起来,很快走过长街,拐入皇子府。
而在长街的另一头,一个单薄的身影隐匿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孤单且格格不入。
而此人戴着幕篱,叫人看不出长相,待到一阵风吹来,掀起一角,才叫人发现他俊朗的外貌。
竟是比之那郎朗卓绝的新郎官,也毫不逊色。此人正是赤影,自从去年在邵氏墨坊与钟晚告别后,便如约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然而今日是她大婚,他却再也坐不住了……
看着那抬红轿,载着他的心上人渐渐远去,他的心,很浅很浅的抽痛了一下。
虽然不明显,却总是会在午夜梦回时,让他辗转反侧。
围观之人见那轿子进入皇子府,还在津津乐道这桩婚事,这时,忽然,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只见角落里,一个一袭白袍、头戴幕篱的男子,正在抚琴。
他的琴声悠扬婉转,在这嘈杂的人世间**开,一瞬间攫住人的心魂,只是这些琴音,却有些挥之不去的不舍,难过以及怀念……
像是在怀念再也回去的曾经。
像是在怀念即将远去的爱人。
像是在怀念……
每个人都品出了不同的味道,直到一曲尽,抚琴人悄悄离开,他们才回神扼腕。
-
此时,钟晚带着红盖头,坐在房间里,周围静悄悄的,外头的热闹声像是隔了一层般模糊。
透过红盖头,她隐约瞧见不远处一个红烛在轻轻晃动,红烛似乎变短了,她下意识绞住袖子,有种莫名地紧张。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笑嘻嘻道:“殿下,新婚夜可是要闹洞房的!你不会这么无趣吧?”
“是啊殿下,我们可是都准备好了呢,嘿嘿嘿嘿~”
“嘿,怎么跑那么快,快抓住——”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又很快地关上了,将众人抱怨嘟囔的声音堵在外头。
钟晚一愣,仔细辩着脚步,男人慢慢走近,站在她跟前,一动不动。钟晚默默等着,见他始终不动,便有些疑惑了:“殿下?”
梁逍却在苦恼怎么揭开这个盖头比较完美,下一瞬,听到她的声音,便笑了笑,带了几丝迫不及待,揭开了盖头。烛光氤氲,两人一高一低,目光相撞,对视着。
钟晚眨了眨眼睫,看着面前的人,身材高大俊朗,被烛光衬得愈发逼人,她想起初次见面的那瞬间,那时候他们还相看两厌、是互不相让的冤家,谁能想到命运竟如此奇妙?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眸光黑沉沉的,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光芒,下一瞬,他猛地撇过脸,轻咳一声,似乎是太热了,整个耳根都是绯红色,他说:“喝合卺酒吧。”
晃动的烛光里,两道身影,喝了合卺酒。而后便是不甚清晰的低语,直到身影从椅子上挪到了**。
她倒在**,黑色的发丝如墨一般铺陈开来,嫁衣松松垮垮,显得她极为魅惑诱人;而男人的动作却温柔内敛,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克制。
钟晚思绪迷离的翻动间,撞入他黑沉沉的双手,汗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骨滑落。
他抱紧了她,将头埋入她的怀里,那力道极大,像是要将她拆骨入腹。
夜风不疾不徐,晃动了烛光,也晃动了墙上缠绵悱恻的倒影。夜色像是没有尽头。
……
次日醒来,钟晚有一种被车轮碾压过的错觉,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她从**坐起来,看着身上白皙的肌肤映着点点的红印子,回忆起做完的经过,她整张脸都涨红。
可……可恶,也太不知餍足了。
她忙抛开思绪,唤来明玥梳洗打扮,问梁逍去哪儿了,明玥却神神秘秘道:“殿下不让说。”
这就叫钟晚十分好奇了,新婚之日,自然和往常不同,去前头用了早膳,又去拜见了长辈,只是这长辈却不是瑶妃,她因身子骨不利落,派了身旁最亲近的奶妈过来,钟晚与奶妈聊了会儿,便想着去墨坊看看。
然而,一直到墨坊门口,仍未见到梁逍的身影,再想到明玥那丫头神神秘秘的,她便更好起了,不由得加快步伐……
进入墨坊,里头并没什么稀奇的,直到进入里间,才发现里头格局变动。钟家这墨坊格局是四合院的结构,比邵氏墨坊小,但是样样俱全,前头招待,后头是住宿和制墨的。
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才发现有一个住宿的小屋被改造成了书房,里头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案上留下一张纸,上头说:闭上眼。
钟晚:?
钟晚是知道梁逍不按常理出牌的,虽然疑惑,但还是闭上了眼,下一瞬再睁开时,梁逍便带着一副画走进来,那画里正是当初他们在邵氏墨坊狭路相逢、一争高下的场景。
栩栩如生,叫人不由得回忆起过往。
梁逍将画纸放在案上,轻笑道:“画了好几天的画,想叫你看这惊喜,但似乎效果一般?”
<!--PAGE10-->钟晚扑哧一声笑出来,心说他怎么还和孩童似的,玩这些幼稚的把戏?
可看着这幅画,她的思绪却不由得回到过去,那时候啊……正是命运刚开始的时候呢!
梁逍牵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撑着墨坊刚开张,还不忙,我们出去游山玩水吧?”
“做一对神仙眷侣?”她笑嘻嘻回答,说起玩耍,两个曾经的纨绔可真是凑一对去了。
“走吧,娘子。”男人一笑,勾住了她的手,两人踏出门栏,却像是一下踏过了光阴四季。
——《一墨惊华》完结——
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一起看风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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