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内地龙甚暖,却因焚着雪松香,将那冬日里新炭焚出的逼仄暖意冲淡了几分。
宋静因酒醉而略显迷茫,却没有一丝心慌之意。昭阳宫内婢女尽去,唯有清衡依旧守于榻边,看着她半醉半醒的沉睡容颜。
“静儿,榣山的白荷昨日开了一池。你若还在,定会喜欢。”
他如此自言自语,宋静听得迷糊,黛眉却轻轻颦起。仿佛从许久前,清衡便将她错认了旁人,仿佛她却又不是旁人。
她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口声声唤着的“静儿”,不像是她,却又像是她。
宋静觉得自己于男女之事一途上,果真格外无能,亦胆小怯懦得紧。此刻她醉意盎然,终于壮了几分胆子,抬手握住了清衡的袍袖:“静儿……是谁?”
清衡一愣,方知她冰魄之心,聪颖慧黠,一早便知晓了个中端倪。
他清浅一笑,只道:“你喝醉了,方才胡思乱想,快睡罢,为师守着你。”
宋静只觉得心下一酸,惶惶然流下泪来,却并不多言。
清衡有些慌神,抬手去替她拭泪,那滚烫的泪珠却落不尽一般,渐渐洇湿了苏绣的软枕。
她又露出那副倔强的样子来,泪流满面,却紧咬着唇不发一言。
清衡终于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静儿是你,没有旁人,一直都是你。”
宋静的泪水却愈发汹涌:“若你……不是静儿的师父,若静儿不是大熙的公主。”她一时语塞,静默良久,方强撑着朦胧醉意问道:“你会,娶我为妻吗?”
新岁已过,她已长成二九年华的少女。这十八年来她从未涉过风月之情,却在遇见他时,方知何为欢乐离别,何为风花雪月。
他清眉朗目,终于露出月华样般的笑意,修长的手指将她一只柔荑握着,轻声道:“会。”
宋静双目微阖,露出极美的一点笑容来,却听得他再度开口道:“但人妖殊途,我不能娶你为妻,静儿。”
他的话语中有哽咽之意,宋静忽然睁了眼,一双明眸似雨后桃花,灼灼绽放。微凉的指尖被他握在手中,只觉宽厚柔软,宋静莞尔一笑,方道:“不要紧,有师父一句话,静儿此生再无遗憾。”
清衡闻言,朗朗铮铮的眉目中有着极大的震撼,终于不再极力自持,沉声道:“我亦别无他求,唯愿你平安喜乐,便已心满意足。”
她亦莞尔,毕生所求,不过如此。他眼中心上,唯她一人,不负旁人,亦不负卿。
他的身姿巍然如天神般,静坐在榻边,守着她一夜至天明。
宋静堪堪醒来之时,鬓发微乱,目色迷离,却见清衡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姿,如玉山巍峨,风采半点不减,全然不似一夜无眠的模样。
“师父……”她轻声唤了一句,依稀记得昨夜一番肺腑之言,竟然觉得心下有些羞赧,不知如何开口。清衡却似是晓得她心中尴尬一般,温言道:“静儿,为师有一桩要紧事,须得回大荒一趟。”
“大荒是何处?”宋静忙坐起身来,怀了几分好奇。
“大荒是师父的家。”他温和一笑,又道:“亦是你从前的家。”
“师父昨夜在这里守了一夜吗?”她的眼波如春水流转,许是因着新年已过,她又长一岁,那天真娇俏的模样竟然多了几分风流袅娜的姿态,愈发像一个真真正正的美人。
“是。”清衡并无丝毫避讳,格外坦**。
宋静便有几分为难:“可外头侍奉的那些宫人……”
“无妨,他们皆以为为师送你归来后,便夤夜出宫了。”他的声音格外沉稳,却似春风般拂过心扉,教人觉得无比安定。
“师父方才说要回大荒,静儿便要见不着师父了吗?”宋静心下隐隐有些不舍。
清衡便叹:“大荒一日,人间便是一年。为师一去,虽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于凡间而言却要一月才能回来,你且好生照顾自己。”
宋静敛了平日里的娇俏模样,认真地应了一回,方目送清衡离去,眼见着那白衣广袖掠过紫檀木的门槛,却仍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可还记得昨日之言?”
清衡并未回首,只背对着她露出一点笑意来:“至死不忘。”
宋静坐在那榻上,笑生两靥,眸中却泛出晶莹泪光。
她起身出门时,明玉依旧同从前一般,侍奉在未央宫的正殿内,见了她忙行下礼去。
宋静便问:“明玉,昨日我醉得糊涂,可有什么地方又开罪了那位梁朝五皇子吗?”
明玉白皙的肤色泛着潮红色,轻声道:“回公主,琅琊王昨日亦喝得尽兴,很早便回广平宫中歇息了。”
宋静颔首道:“那便好。”说罢便由着明玉伺候梳洗,才将将挽了一回堕马髻,便听得外间伺候的小宫女进来回禀道:“公主,八皇子殿下来看您了。”
宋静心下欢喜,将散落的发拢了,随意系了条青帛带,便匆匆赶出去见她的八哥。
未央宫日头极好,因是在冬日里,淑妃便命小宫女取了大毛衣裳晾晒着。宋邺正坐在庭中饮茶,因他生得玉面俊俏,那些宫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时不时将眼光往他身上一方,俱是羞红了脸颊。
宋静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乍然见了万花丛中一点绿,不由笑道:“说来八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母妃眼光高,这宫里的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不知道八哥有没有瞧上的。”
她一向待人温和,未见有尊卑之分,此刻那三五宫女乍然听得宋静顽笑,纷纷含羞带怯,连看向宋邺的眼神都如春波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