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瞳孔，此刻就像是空洞的深渊。
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她，眼睛里总是散发着神采飞扬的光芒，就算是生气或者忧心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如此空虚的神情。
现在面前这双红瞳却让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同时让他有种要陷入其中的危机感。
离开医馆后，他数次想要询问治疗是否顺利，却每次都被她岔开话题，搪塞过去。
既然对方不想说，自己便也没打算强问。
不过，她的红瞳居然，或者说果然是天生的。
他还以为她是因为变成山精妖怪后才得了这双异于常人的红瞳。
“发什么呆！快点洗完出来！”
似乎是因为这边的洗澡声停下了的缘故，男人的怒吼声从岸边传了过来。
花玲珑恢复了动作，随便搓洗着身上的脏污。
拜托，我不太想看这个回忆了，能不能放我出去。
玖玉珏内心绝望地大叫道，在发现并不能主动终止后，他只好继续两眼放空，竭力保持着抬头望天的视角，同时暗念着静息凝神。
好在她很快就洗完了，他的精神并没有受到太久的折磨。
伤痕累累的身体实在是让他心疼。
上岸后，男子接过皂角的葫芦，掂了掂葫芦，又骂了一句“败家子”之后，甩过来一个精致的布包。
布包砸在地上，发出了与之形象不符的沉重响声。
“喏，穿这个，一看就是好东西，得想办法好好捞那秃驴一笔……”
花玲珑温顺地打开了布包，里面装着一套纯白色的布甲。
上身一尘不染，外侧只有厚厚的针脚，内侧则是厚厚的棉花。
后心处甚至贴心地贴了一张寒符，看来棉花只是普通的棉花，依旧具有保暖作用，所以才贴这张寒符，让穿它的人在冬天之外的季节里，不必忍耐酷热。
膝盖以下的裤筒则是被染成了漂亮的青蓝色，脚腕处甚至还裹了一层铁片，又外包了一层额外的厚厚布片，最后用套了根麻绳，需在穿好后系起来的话，甚至可以涉水踩泥。
真是做工精良的布甲，不知道是哪里的能工巧匠做的，玖玉珏心中却没有多少赞叹之意，而是油然生出一股怯意。
那所谓的和尚自然就是花玲珑也提过的，自己一直调查却始终无果的“觅心和尚”了。
若他真是什么好心肠的得道高僧，自己迄今为止的调查岂不是空虚而毫无意义？
而若他其实是个颇具城府之辈……可花玲珑说他在那个破庙里突然消失了……
更令人难捱的是，若是对方远比自己强大，自己这么多年的修行，却依旧难以望其项背的话呢？蚍蜉撼树，岂不自取其辱。
不。不会的。
一切等见了他再说。又说不定是两个和尚，只是刚巧有着同一个名字呢。
但无论如何，这显然是花玲珑被带走前的回忆了，战乱之时，能人异士和心怀野心的人往往更加活跃，这和尚云游四方，而且送上这种水平的布甲，定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花玲珑身子颤巍巍地穿好了足足得有二三十斤的布甲，又用麻绳把头发盘在头上，最后戴上了头冠。
头冠看起来倒只是普通的头冠，轻若无物，但内侧似乎也有贴着什么符咒的样子。
她的动作十分利落，玖玉珏没能看清楚那符咒究竟是针脚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走吧。”男子不耐烦地啐着，踏着大大的步子朝村子的另一端走去了。
花玲珑继续温顺地跟在后面，玖玉珏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极其轻微地颤抖，但那颤抖似乎并不是因为布甲太重，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她显然已经习惯了体力劳动。
她在忍耐着什么，但玖玉珏无能为力。
二人很快回到了最开始出发的茅屋。
茅屋的大门轻轻动了一下，变成了紧紧关闭的状态。
男子的脑袋没有丝毫的角度上的变化，就好像自己只是要出去丢个垃圾而已。
二人就这么没有任何停留地、路过了大门紧闭的茅屋。
走出去十几步远，花玲珑脚步没有丝毫地减慢，却突然扭头看了一眼茅屋。
大门上又开出了一道缝隙，那个之前在屋角针线活的女人，正扒在门板上，一双和花玲珑十分相似的眼睛——是黑色的——从门缝里朝着这边观望着。
她这次并没有再关上门缝，但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花玲珑。
后者眨了眨眼，手稍微抖了抖，似乎想要抬起来，又似乎被布甲的沉重所阻挠了。
花玲珑终于转过头去，跟在男子后面。
茅屋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彼此间终于完全看不见了。
一路上连一个村民都没见到，茅屋大多数有生活的痕迹，却毫无例外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村口，一个高大的石碑上刻着“花村”二字。
一个僧人胸前挂着个小小的行囊，悠闲地靠在石碑的侧面，玩着手里的念珠。
他听到二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体，朝二人来的方向转过身来。
灰色的僧袍因为长久的旅途而有些发白，身体则显然久经锻炼，展现出毫无破绽的姿态，玖玉珏自问若是和对方在身手上过招的话，恐怕是输多赢少。
再往上看，是比百叶莲还茂盛的络腮胡子！
和尚的长相普普通通，没有佛门子弟的那种平和或者慈祥之感，不过也没有什么暴戾或者奸邪之气。
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正散发着平和而坚毅的目光。
玖玉珏见过这种目光，这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目光，他自己就缺乏这种目光。
但，四大皆空，不应有所执念的佛门子弟，居然也会有这种目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