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对玖玉珏恭恭敬敬地接走册子感到十分满意,哼着不成调子的曲子坐回了吧台。
玖玉珏虽然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仍是一副平静,只是醉意显得淡了几分而已。
册子不大不小,三寸宽,四寸长。
白色的封皮由绢布缝成,四边用绿色的丝线绣着草纹,翠绿弯曲的草纹就像是海草在绢布边上游动一样。
“这针脚的手艺真不错,”花玲珑凑了过来,“想必是翠儿姐姐绣的了?”
她抬头看着老板夫妇,语气充满了赞叹。
老板听了,顿时喜上眉梢:“那是,不然呢!当然,也是孩儿她妈妈教得好呀,俺家萍萍刺绣比翠儿更好!”
“哎哟,让孩子们看笑话,不害臊!”老板娘的脸也红了几分,但脸上的笑意也是遮掩不住,“来,再给嫩打一杯酒。”
她收走了老板和玖玉珏的杯子,笑着回到了酒桶前面。
“是挺好看,”玖玉珏随口赞同道,“这册子,没有名字吗?”他看不出更多门道,随手翻了几页,上面都是写短短的小故事的样子。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女儿绣得不好看?”
老板那张酒气熏人的脸猛地靠了过来。
酒气虽然有着淡淡的清香,但醉汉的脸总是让人感到压力。
玖玉珏自知失言,赶紧一转笑脸,“大叔,我这不是看这绣边看入迷了吗?实在是太好看了,都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况且,这么好看的绣边,自然让人想看一看这册子里写了什么呀。”
他见对方神色稍缓,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所以,在下自然好奇这册子,只是单纯的故事合集吗?还是说有个集子或者册子的名字?”
“哼……花言巧语,”老板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酒杯,摇头晃脑地说,“那小子——喏,就是那个小作家(哼!),好像提过这册子的名字……谁记得啊,咕噜咕噜。”
他的声音被喝酒的声音给取代了。
玖玉珏只好也举起杯子,师父死后,他本来也是很喜欢喝酒的,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喝酒的欲望了,只想弄清楚这册子的来历。
“哈,都说了,俺又不是没翻看过,那册子就只有前面十五页有内容!后面那么厚的八十四页,根本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老板的语气微微有些恼火,“你说说,这不叫水平有限,什么叫水平有限?俺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他?还‘郎君’,我看他就是个拱我家白菜的小崽子!萍萍,萍萍啊!”
他一股脑把一大杯酒都喝完了,嚷嚷着央求着让老板娘给他再来一杯。
老板娘倒是惯着他,直接转身给他又来了一杯。
“那个,大娘,别见怪,但是……酗酒总是伤身。”玖玉珏低声说道。
“嗐!心肠还怪好的,没事,俺琴岛那边,就连刚出生的娃娃也能喝三大杯,没事的!”老板娘笑眯眯地回应了他的好意,“咋地,嫩想看看这书?唉,那个小青年吧,长得也挺好,虽然不如老美年轻时长得帅,但老美可是我们那边最帅的鲛人小伙儿了,不能和老美比。”
她看着老板小声说道。
后者却似乎已经醉的听不清老板娘在说什么了,正边看着花玲珑的脸,边小口啜饮着啤酒。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那青年是有点儿……这册子是那青年临走时留下来给我们的,一共九十九页,用的还都是江南最好的细绢,我们鲛人都很少能弄得那么精细。
可是就只有前面十五页写了几个小故事,但就算这样,老美在一开始依然天天都拿出来看。”
玖玉珏点了点头,老板娘见状,也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了下去。
“上面的故事还怪有意思的咧,什么自动行动却一直在猎杀神龙的铠甲啊,远古时魔力之塔的崩坏啊,还有能让人化为妖怪的仪式剑之类的……唉,可是这册子,老美还特地给放到最靠门口的那个匣子里,但还是从没有人翻看过。”
“说到底,正经人谁写话本?正经妖怪谁看这种东西呀!有这功夫,看看术法图谱,不都比这个强吗!”
“而且,他写的也不多,看样子写的也不快,就算真能赚到银子,也赚不了多少呀。俺女儿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总不能让她以后过穷苦日子呀。”
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叹了口气,“你们想看就看看吧,难得有人看看,写出来的故事不被看,也怪可惜的。”
她把椅子往老板的方向挪了挪,靠在老板身上,俩人碰了碰杯子,一起喝了起来。
花玲珑和玖玉珏默默对视了一眼,她把椅子挪到了玖玉珏旁边,直接靠在了他的身上。
“玉珏,你……有想看的故事是吧。”
她扯动嘴角,压低声音问道。
她似乎很清楚玖玉珏想看什么故事。
玖玉珏也很清楚她很清楚自己想看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我确实有事要问你,但……不妨一起先看看,如何?”玖玉珏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道,末了,又笑了一下,
“说不定真的只是不受欢迎的无聊故事呢。”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册子的封皮,那册子就像是被顺毛的猫一样颤抖了一下。
一直趴在猫爬架上睡觉的大象抬起了头,猩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册子看着。
“哼,装什么冷静。一路上你绷了太久了。”
她的手轻轻撩开他的手,开始翻动册子。
其实就几页,一共就七个故事的样子。
玖玉珏感受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的触感,她在微微发抖。
“仪式剑是最后一个故事。”
玖玉珏看着目录说道。
花玲珑看着他调皮一笑,
“哎呀,原来玉珏你想看这个呀?人家还以为你想看的是老板娘刚刚提到的什么猎龙铠甲呢。”
“那个我之后也想看。”玖玉珏立刻回答道。
“呃,是这样吗?所以说男子都会对龙感兴趣吗?不过现在先看仪式剑对吧,嗯……‘仪式剑的奇怪信仰’?……这好像不是话本小说吧?”
她轻轻翻动着绢册,很快翻到了相对的页数。
册子里面的绢纸就略显粗糙了一些,上面的字写的虽然并不难看,但却绝对称不上优美。
甚至还有用雌黄反复涂抹的痕迹,或者图省事,直接用笔墨在某些字词上划拉几笔算作抹去。
“这样一来,不就只剩三分之二的字能看了吗?”玖玉珏叹了口气,丝绢和绢纸做起来费时费力,这册子的材料何其宝贵。
而这位作家仁兄竟然在上边信笔涂抹,难怪要被老板夫妇觉得不靠谱了。
“哎呀,这不还剩三分之二可以看吗!我看看他写了什么……”
“’闻关陇西南,仪式剑令人异化为妖。所用之人,皆为迷惘之人,所化之妖,皆具强大之精魂。此等异事,余怎能不前去一探究竟?‘玉珏,这个作者能看到精魂,比你聪明哎!”
她读到“迷惘之人”时的眼神明明就黯淡了一下。
玖玉珏没有点破,反而点头表示同意,“我天资确实有限,多亏玲珑,让我现在能窥探一二,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
花玲珑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出,“你的脸靠得太近了!酒气都碍着我读书了!”她伸手推了推他的脸。
看来有安慰到她了。
玖玉珏感觉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极其轻微地戳了戳,便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先继续读啦,我等着听呢,你读的声音很好听。”
花玲珑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他握住自己的手,低下头继续读了起来。
“然而,剑痕所留之处,皆已是破庙残垣,方圆十几里破败荒芜,不见人影,不留人烟。“
”故余向周边山河市镇,遍访村民,然叙述各异……共通之处,唯有一无名和尚,宽大僧袍,慈眉善目,曾在诸寺庙开坛做法,颇为灵验。周边人士往往聚集祈祷,信仰颇为深厚。”
“余所见之精魂,确有做法痕迹,然而和所谓佛法、至少和寻常云云佛法相去甚远。
且,信仰深厚云云也颇令人怀疑:就余之所见闻,诸寺庙及周围村落,信仰越深厚者,人迹消失越彻底。”
“时逢秦燕战事又起,余只得小心四处寻觅,以免卷入战乱之中。后于法门寺附近见到一老僧,余上前求问无名僧、仪式剑云云,反遭其嘲笑戏弄。”
“余一心求问,并未动怒。末了,老僧果然开释,原来是战乱纷繁,有一股逃兵流寇连寺庙村庄都不放过,往往掳掠一番,再留下怪力乱神之痕迹,进而得以把罪名冠在妖魔神佛之上。”
“余之所见如上,想来所见之精魂,大抵是寺庙无辜僧众之留恋,亦或是修道之心不坚者,冤死之后,怨气不散。”
“噫!如今战乱四起,不知何年何月,我等生灵才能平安喜乐,享受和平?”
花玲珑读完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已经起身在后厨收拾起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后面没有了。都是空白页,这个作者确实够懒的,写的也乱七八糟——话说回来,怎么样!我读的还不错吧,上面的字我都认识,写的确实挺浅显易懂的嘛。”
“这是自然,不过这作者写的,似乎和玲珑你给我展示过的东西,怎么说,不太一样……”玖玉珏看着反复涂改过的文字,总觉得哪里不对。
“感觉就是个好奇心过重的家伙,特地千里迢迢跑了过来,稍微查到了一些东西,却又因为战乱逃走了呗,不过他也真是吃力不讨好,有这等身手,完全可以找个好营生,然后娶了翡翠姐姐——”她看着老板夫妇的背影笑了笑,“这样叔叔和大娘就不用这么操心了呀。”
“是啊……玲珑,我问你点问题,你不会生气吧?”玖玉珏目光跟着她看向后厨,如此问了一句。
“嗯?你这个问法,不就意味着我大概会生气?不过你问吧,不如说,快问吧!憋了那么久了,不是吗?”她抚摸着绢册回答道。
“那我就直接问了——你那寺庙周围的村民呢?也消失了,不是什么流寇山贼,也不是如你说的,自发逃亡的——就是你干的,对吗?”
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像是羽毛落到水面一样。
“……不然呢?……你觉得呢?如果是我干的,又如何?”她反问道。
玖玉珏把头扭过来,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那红眼睛也迎上了他的目光。
要先哄她,之后再问吗?不,直接问。不必再拖了。
略加思索,他决定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说到底,我从最一开始就不觉得,你会把那么多人都杀了或者全吃掉什么的……但如果你真连周边那么多村民都不放过的话……都被你给,杀害了的话。”
他用左手敲了敲剑柄。
“我就只好再次发起挑战,领教一下你的高招了。”
听到对方这么说,她反而笑了出来。
酒意的红晕已经完全褪下,苍白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我以为玉珏多少是喜欢我的来着,没想到公子——竟然是如此绝情无义,明明都陪我到这儿了,还打算挑战我——然后杀了我?”
她整个身体转了过来,右手撑着下巴靠在了台座上。
“嘻嘻,你要是想杀我的话,剑术上恐怕还差了一些。不过,你把这条白绫解散了不就行了?毕竟,就算我在这儿杀了你,这河市一结束,笼罩此地的法阵和精魂散去了,我自然也会消亡。”
虽然笑着,晚秋红叶般的眼睛就这么看着玖玉珏,她语气平静地说道。
被她发现了?虽然时间短暂,但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
不不不,自己身为除妖师,虽然不是什么正派人士,但这样也太唐突了,怎么也得培养一下感情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
还好。
她果然不是那种残忍嗜杀的人。
他安心地吐了一口气,“玲珑你果然不是那种人。果然只是在下过度怀疑了,还请姑娘恕罪则个。”
他站起来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继续说道,“姑娘如果真是嗜血滥杀之辈,自然没必要如此陪我戏耍。在下却屡次怀疑姑娘,即使是受人所托,或者职责所在,却依然着实对不起姑娘。”
无论怎样,自己怀疑了她,还是得郑重道歉。接下来就是询问觅心的事情了。
“哟,此话怎讲?怀疑完我,道个歉就算完啦?喏,公子还是坐着说话呗,站着说话我还得仰着头看你,脖子会酸。”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示意他坐回来再说。
玖玉珏又低头拱手行了一礼,面向着她坐了回去,“姑娘若是滥杀无辜,大可以在那庙里就将我……将在下干掉,完全没必要费神费力给在下疗伤。随在下前往调查的那几个兵士,姑娘也并未动手,只是让他们暂时沉睡罢了,不是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娓娓说道。
“哟,这会儿不怕我骗你了?说不定我只是想收买人心呢,况且,我确实想把你做成傀儡来着。”花玲珑瞪着他,语气微微讥讽地反问道。
唉,果然把她惹毛了。
她这会儿就像一只弓起背的炸毛猫咪一样,抻着脖子嘟着嘴巴,手指还在裤子上的布片补丁上扣来扣去。
直接承认好了。
玖玉珏没忍住笑了出来,花玲珑瞪大眼睛就要发火,他连忙止住笑容,开口说道:
“玲珑,咱们在山腰上——”
他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和犬齿,促狭地笑了一下,
“——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来着。总之,虽然但是,你的傀儡之术不知怎么,一开始就失效了。”
“啊?”
花玲珑呆呆地打了个响指。
小花玲珑歌舞团在玖玉珏脑海里懒洋洋地打了个滚,继续呼呼大睡。
“呃,也不是完全没效果,就是,之后不知怎的,效果越来越一般……玲珑?你还好吗?”
玖玉珏语气温和地凑到花玲珑旁边,她已经把头埋到手里,趴在吧台上了。
只有耳朵附近,本就苍白的皮肤,这会儿像是煮熟的虾子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