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那几条吃水沉重如浮棺的漕船消失在浓雾中不过半日。
应天府,已彻底沦入无声的寒狱。
大档头撑着油纸伞站在钞库街那座气派‘汪记海味行’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风雨如晦,门前的石狮子沉默。
番子们早已撞开门涌了进去,里面翻箱倒柜、哭喊嘶嚎、沉重的击打闷响如潮水般涌到街面,随即又在冰冷的雨声中沉寂下去。
只有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咸腥气弥漫出来,是砸破的酱缸流出的上等虾酱蚝油,混合着货架上昂贵的鱼翅海参散落满地,被水渍浸泡后的怪异味道。
大档头面如泥塑。
他抬手,朝身后招了招。
一个提着桐油桶的瘦小番子趋步上前,用刷子沾满浓稠漆黑如同凝固污血的桐油,一笔一划,在那钉着黄铜门钉、依旧鲜亮的朱漆大门中央,描出一个歪歪扭扭、糊墨流淌的鲜红叉!
旁边,早已被按倒在泥泞水洼里、口鼻淌血的汪家管事,看到那个大红叉,浑身骨头瞬间被抽走了般,瘫软如泥,被两个番子拖死狗般拖走,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暗红刮痕。
聚宝门外,新开张不到半年的‘三江货栈’大库房,厚重铁锁被油锤砸断。
堆积如山的生麻、桐油、松木被掀翻,露出底层密密麻麻,裹着干草、油脂隔绝水汽的铁锭!
都是本该送往工业院军工坊的货!
番子们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刀光闪过!
守库的大掌柜头颅带着一脸错愕飞起,鲜血喷溅在高高垒起的松木垛子上!
库门外,东府军司衙门里一个管粮饷调拨的七品主事,刚奉命来催发一批押往辽东的军需麻布,在门外亲眼目睹了人头落地,喉咙里“咯”一声闷响,白眼一翻就要软倒,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番子一把薅住发髻提溜起来。
冰冷滴水的斗笠几乎抵到他煞白的脸上:“看清楚了?要不要进来点点?这里还藏了多少不该有的东西?”
他声音阴寒如鬼魅索命。
那主事浑身筛糠:“卑……卑职不知……不知……”
“不知?”
提着带血腰刀的档头从库房阴影里踱出,一把抢过主事怀中紧抱的那份公文册,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着上面墨迹尚新的批复和鲜红的签押:“‘库耗过巨,损耗三分’,签的人是你吧?”
没等主事辩解,冰冷的刀尖已经点上他胸口官袍:“拖到隔壁军械库去!他不是爱算库耗吗?让他给老子亲眼看着,这些‘损耗’的炮钢,是怎么变成流寇手里砍自家官兵脑壳的刀片子!看完了再死!”
夫子庙西街,‘福泰茶行’字号被揭下,丢入泥水中践踏。
东水关码头,‘德隆布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所有值钱家什被番子们如同清扫垃圾般拖出来丢满大街。
更夫、挑水的农夫、躲雨的流民躲在街角屋檐下,缩着脖子,看着那些曾经富甲一方、高不可攀的宅邸店铺,被钉上刺眼的黑红叉,或者画上恐怖的骷髅圈。
看着那些平日连眼角余光都不屑扫他们一眼的财主老爷们,被如狗般反捆着手拖出来,丢上破烂的驴车运走。
看着东厂的番子将一些同样穿着青色官袍,平时骑马坐轿的人物,当街从衙门里拖出,任凭哭嚎挣扎,依旧剥去官帽官靴,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踩住,抽刀,砍头!
红的、白的、粘稠的热的……溅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又被连绵的雨水迅速冲淡、带走。
只有混合着冰冷的雨腥,久久不散。
整个应天府,像一块巨大无边的浸透了鲜血的湿布,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和头顶。
……
……
紫禁城。
西暖阁。
窗外依旧是阴沉沉的铅云,如同厚重的裹尸布。
朱焱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的御座上,手边放着一碗早已没了热气的参汤,脸色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投入古井的两点寒星。
王承恩佝偻着背,垂首侍立御案边,声音带着刚从南地腥风血雨中归来的沙哑与恭顺:“……江南凡列名之逆商一百二十七家,牵连地方胥吏、厘金司、通州船政、工部采买点验诸司劣员三百六十一人……已经……肃清。”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皮微抬,偷偷觑着朱焱的脸色:“此番家产抄没合计白银约四百六十七万两有余,生丝、棉布、桐油、木材、铁料、药材、香料、瓷器无算……部分已折银,连同身下名单上那些人的家产一并充公,手底下的人将这些东西分两批,水路陆路,押运入京。其中纹银四百万两正送入内承运库,足够支撑‘北洋舰队’二期及陕北平寇半载粮饷。另有大批铁料、桐油、帆布、船木等……已经分拨,直接发往工业院天津分院新设的‘铁肋巨舰营造场’。”
说完这些,暖阁内陷入死寂。
只有炉火哔剥,灯花跳动。
朱焱没有动,视线漫无焦点地投在对面墙壁上那副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手指却在紫檀扶手上,毫无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指尖苍白。
那轻微却持续的“嗒、嗒”声,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王承恩绷紧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