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庆安……”
指腹顿在一个名字上,其名下注了一行小字:丝商,原松江府通海绸大庄主汪兆坤嫡次子……
档头的指头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名单上没有他,但在这地窖工坊管事身上搜到了给‘汪二爷’的供料账目,时间就在三日前。给王公公加急信报……”
他略一停顿,嘴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标!”
“标?”
旁边的番子愣了一下。
“蠢货!”
档头猛地转头,油毡笠下冰冷的视线如毒蛇噬咬,“标!就是在他汪家大门上点个红‘标’!让南京城里所有躲着的耗子都看清楚,这是东厂今夜要‘请’的头客!”
“是!”
番子浑身一凛。
档头合上名册,转身,不再看这满院狼藉,只对着雨幕深处、应天府那最繁华方向,轻轻挥了挥手:“割下这里所有尸首的头,拿麻袋装好,连同那位‘汪二爷’,一个时辰后,送到聚宝门外的秦淮河码头,上王公公派来的船。”
风雨更急。
……
黎明前最黑暗的秦淮河上。
浓雾与细雨交织,如一张巨大的湿冷裹尸布,将雕梁画栋的画舫楼船都沉入了昏暗的底渊。
桨声稀疏,河水在船底呜咽流淌。
几条不起眼、吃水线却深到异常的平底漕船在浓雾掩护下,如同巨大的鱼,静默地泊靠在聚宝门外污浊冰冷的石岸边。
船头没有悬挂任何标志。
雨水落在乌篷上,再顺着朽木船沿流下,汇入深不见底、泛着油污暗光的秦淮河水。
一个档头立在船头湿滑的甲板上,宽檐油毡笠下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弥漫的大雾河岸。
岸边树丛里影影绰绰闪动,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雨腥味,比这冬日的河风更刺骨。
一队队东厂番子如同幽灵般从雾中显出身影,脚步在泥泞中拖沓,发出沉闷粘滞的拖拽声。每一名番子都拖着一个或两个不断向外渗漏乌黑液体的粗麻袋。
麻袋沉重,轮廓凹凸不定。
麻袋被粗暴地拽甩上漕船的甲板,沉闷的撞击声被浓雾吞没大半,只有粘稠的暗色液体溅落在潮湿的船板上,留下一片片迅速凝结又被雨水冲刷的乌黑印记。
粗麻绳捆扎着的袋口湿漉漉,颜色暗红发紫。
几十个,近百个这样的麻袋堆满了甲板一角,像座散发着浓郁腥气的小丘。
突然,一声压抑不住的、饱含极度恐惧的尖利哭喊刺破浓雾的寂静!
“饶命!饶命啊!我爹的钱都是朝廷的!都是朝廷的!饶……”
声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批番子押着四个身着绫罗却被泥水湿透、拼命扭动挣扎的身影上来。
其中一名微胖、脸色惨白如纸的中年男子被两名番子死死按住,正是刚刚发出惨嚎之人。
他死死盯着甲板上那些滴淌污血的麻袋,眼珠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裤裆已然湿透,浓烈的尿臊味混入血腥。
“汪二爷,莫嚷。”
站在船头的档头声音平淡,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却冷得让人血液冻结,“看见那些袋子了吗?”
汪庆安喉咙抽动,只有剧烈恐惧的喘气。
档头指着那座血袋堆砌的小丘,自顾自地说道:“那里面装的,全是昨夜给您‘福泰茶行’做活的掌柜、伙计、工头……哦,还有你家地窖里那几个打铁的师傅。”
他缓缓踱步到汪庆安面前,俯下身子,油毡笠的阴影彻底笼罩住这张扭曲的脸:“你说,你都替张头领张大王‘筹’来这么多生铁渣滓打刀子矛头了,功劳还真是不小。不过,怎么看见‘老朋友’们,招呼也不打一个?嗯?”
最后一声带着鼻腔哼出的疑问,让汪庆安彻底瘫软如泥,筛糠般颤抖。
旁边另外三名同样被押的富绅子弟,早已面无人色,失禁流涕。
“起锚!”
档头不再看他们,冰冷地下了命令。
沉重的铁锚在滑轮摩擦声中从浑浊的河水中提出。
漕船庞大的船体,吃水更深地破开凝滞的、血染的河水,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上游驶去,一点点沉入更浓的晨雾深处。
船尾,浑浊的河面上只留下一道翻滚着暗红泡沫的血痕,很快便被无边的江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