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明白!”
史可法猛地躬身,袖中的指节捏得发白:“臣已严令工部、河道总督衙门各遣一名主事长驻河槽,所有工料采买、银粮支应均需两名主事联名画押。每一笔出入账册,以快驿直呈通政司存档备核!”
语速极快,字字清晰,几乎背书一般。
朱焱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阶下这诚惶诚恐的“贤臣”,半年前不过是户部一名谨小慎微的郎中。
钱龙锡倒台当夜,东厂提督王承恩就在朱焱的命令站在他家中逼仄的小院外。
“盐引的账清出来了?”
朱焱放下奏疏,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西暖阁里异常清晰。
史可法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双手高举过头顶呈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回陛下,已查明。自天启七年至崇祯元年九月,两淮及长芦盐引溢发共一百六十七万引,通州、扬州仓廒亏空盐一百四十万石,折银……至少两百五十万两黄金。”
“折黄金至少两百五十万两……”
朱亥重复了一遍,指尖在那数字上轻轻点了点,抬眼看向阶下的臣子,“史卿,这数目,骇人听闻啊。”
史可法脊背又挺直了几分,声音却平稳无波:“是,陛下。其因有三:盐吏勾结巨贾,买通仓场监管,以陈抵新、虚报火耗、空引倒卖,手法不一而足,皆赖盐政腐朽,监管虚设。”
“你半个月不到就查明了?”
朱焱的语气听不出是赞是疑。
“臣调取了各盐场十年档案,复核了通州、扬州及沿途水次十数仓廒的出入记录数百册,刑部、都察院并南京户部往来的案牍亦比对过半。”
史可法回答得一板一眼,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彻夜未眠,然臣以为,此案牵扯国本,不宜再拖。”
一阵短暂的沉默。
朱焱的目光掠过史可法眼下深重的青黑色,再落回那本记录着触目惊心贪墨的簿册上。
油灯的光晃了一下,史可法捧册的手,稳如磐石。
“办得好!”
朱焱猛地提高了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深潭,“该抓的抓,该抄的抄!兵部、刑部若有推诿阻挠,你持此册,拿朕的金牌去办!”
史可法深深拜下:“臣,领旨!绝不负陛下所托!”
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起来。”
朱焱缓和了语气,甚至带着点玩味,“外面的风声,想必你也听到了几分。‘史阎罗’?呵,朕倒觉得,大明朝堂,缺的就是你这种‘阎罗’!”
史可法站起身,肩背却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硬弓:“雷霆手段,实非得已。惊扰朝野,有伤圣德,臣惶恐。”
“伤朕的德?”
朱焱嗤笑一声,起身走到史可法面前,他个头比这位新尚书略高一点,那沉甸甸的龙袍带着无形的威压,“史可法,你告诉朕,不办了他们,难道放任这些蛀虫继续啃食大明的根基?等着建奴的铁蹄踏进山海关,朕再带着你们去太庙哭太祖?还是说……”
朱焱的声音陡然转冷,逼视着史可法低垂的眼睑:“你也觉得,朕任你为这户部之首,是让你来做和稀泥、念苦经的和事佬?”
史可法猛地抬头,对上帝王那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冰的目光,心头剧震。
这位年轻君王话语里的血腥气,对所谓“清议”、“非议”的绝对蔑视,像一道雷霆劈开了他心头的迟疑。
“臣不敢!”
他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社稷除蠹,为黎民追赃,臣纵身负万千污名,死亦无惧!”
“好!”
朱焱猛地一拍紫檀御案的桌角,发出沉闷大响。
案头的笔架砚台都跟着一跳,烛火的影子在史可法骤然抬起的脸上狰狞摇曳。
“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朱焱盯着史可法骤然绷紧的身体,一字一句,带着铁砧砸落的重量,“朕不怕你做‘阎罗’,就怕你做‘菩萨’!给朕记住了,刀子要快,下手要狠!朝堂之上,朕容得下办事的‘酷吏’,容不下误国的‘腐儒’!该你史可法管的事,给朕钉死了!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臣!”
史可法只觉得一股汹涌澎湃的血气从脚底直冲顶门,他撩开深绯色的官袍前摆,轰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凉的金砖之上,“遵旨!万死不辞!”
朱焱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背,紧绷的面容终于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却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滚回去办事。”
朱焱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些许平常,“银子追回来,辽东将士的冬衣,还有工部新奏上来的黄河堤款,就都有着落了。”
史可法再次深深叩首,起身时脚步似乎略有些踉跄,但那背脊却挺得比来时更加笔直,仿佛一块投入浑浊潭水的巨石,明知会激起滔天巨浪,却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