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未成型的应天门之变(唐)
要说自己家二郎手底下的人,李渊最不喜欢哪个,应该就得数那个魏征了。
不是因为他敢得罪世家,而那些家族,尤其是跟李氏有亲的关中贵族会向李渊求情告状,弄得他很烦。再烦,李渊也知道,这是臣子的应尽之责,二郎就是把这个事交给魏征做的。他都是直接找二郎说话,不找魏征。
跟二郎吵了多次之后,李渊也算吵明白一点道理,二郎要求这么多也是为了李氏的天下。虽然说的那些他仍然不太懂,但他也知道,如今的世家是有点尾大不掉了。几百年里,上面的皇帝轮换不休,包括他们李氏在内的世家虽然也会洗牌,但整体屹立不倒,哪朝都要用他们的人做官来治理天下。
如果工厂里的匠人也签了身契,时间一长,肥的都是这些家族,他们李氏皇室是吃亏的。
所以他也就要求太子别对人家的子弟尤其是嫡系子弟动手,把那些推出来的管事杀几个以儆效尤就行了,最不听话的才下狠手。又不能杀光,还要跟人合作,以李渊这种政客的心态来看,敲打警告一番就可以了,真闹翻了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太子不肯,所以才跟他闹得有点僵。
这跟魏征关系不大,李渊犯不着跟这个臣子生气。
他气魏征,主要是气这人有空就批评他出去行猎的事,还拦着不同意他修宫殿。明明汉高祖那会,萧何都给修了长乐未央,凭什么他不能享受一下。
非说隋炀帝已经把宫殿修得很华美了,也没有在战事中损毁,犯不着再修。可他大唐初立连个新宫殿都不修,感觉一点新朝气象都没有。以前洛阳只是东都,现在做了大唐的都城,不应该稍稍扩建一二才衬得上新都的地位吗?
他又没有想大修,魏征就快拿他跟杨广比了,这不瞎说吗。李渊自问那是真比不上的,那位奢侈起来相当有想象力。
还有,讲讲道理好伐,他不去打猎还能干什么?
朝中大部分是太子的人,执行的是太子的意志。虽说太子经常出征在外,但是现在有个电报,联系非常方便。
他有什么想法,经常被房玄龄杜如晦联手给驳回,其实他心知肚明,就是他家二郎驳的!这个不孝子。
但天下半是二郎平定,那孩子又是天命所钟,李渊除了最近想迁到长安去过几天真正掌权的日子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念头。
简单地说,他摆烂了。
摆烂有摆烂的过法。李渊也是自幼练武多年不辍的人,虽说跟皇后一起看看剧,欣赏欣赏歌舞也很快乐,但闲久了他骨头痒。
反正也没什么正事要他做,他就以行猎消磨时光。
可次数不能多。一般来说魏征也不会多嘴。但是次数一多,讨嫌的魏征就来了,偏偏这货还是学纵横术出身,每次上谏听着都道理满满,把李渊给憋屈得不行。
太子的人,杀又杀不得,吵又吵不过。
有意让他滚蛋吧,他不但是太子的亲信,还是从太子于瓦岗的老人了,资历太硬,李渊还真没法动他。
气得他只能跟妻子狂骂那个“该死的老道”,“怎么劫上瓦岗的时候山匪没一刀砍了他”。
今年的行猎额度已经用完了,再去恐怕又要耳根不得清净,李渊消停了,但还是闲不住,没事拉着皇后在宫里打羽毛球——也是李世民拿出来的,球废得快,所以买了许多。
今天也是皇帝打羽毛球休闲的一天。
窦皇后年轻时虽然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但生育伤了身体,现在这个年纪可陪不动她精力旺盛的夫君,只打了两场就到场边拭汗休息,让近来受宠的尹妃陪李渊打球,她自与万贵妃闲聊。
现在李渊膝下终于又多了几个子女,但大概只有李世民知道,比历史上已经少了很多了,大概是生了四个嫡子的原配正妻还在的缘故,李渊在后宫收敛了不少,像个正经人的样子。
这些孩子都还小,年长的万贵妃虽然几乎挨不着皇帝的边了,但她生了李智云,儿子现在跟着太子鞍前马后的做事,她心态十分从容,根本不在意别的。
窦皇后本来就与万贵妃相善,现在两人都不耐烦与年轻的莺莺燕燕们打交道,于是在宫中越发亲密起来。
略聊了两句,窦皇后使了个眼色,与万贵妃起身离开球场去散步,让宫人离远些说话。
没了旁人,窦皇后才正色问道:“越王那里有消息么?二郎是什么打算?”
虽然她才是亲母,但人在宫中,几个儿子分了立场,一个三郎还体弱多病,她自己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所以有些消息,还是得通过李智云母子来沟通。
万贵妃应道:“太子只让皇后安心,齐王与吴王的动向,都在太子掌握之中,这两天就见分晓了。”
窦皇后默默无语,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好,万贵妃知趣地同样保持沉默,陪她慢慢走了一圈,又说了些悄悄话。
回来时,李渊也累了下来休息,让其他年轻的妃子玩,他在一旁看着青年女子们飞跑跳跃扬臂击球,倒也觉得赏心悦目。
窦皇后收了忧色,从容归座,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明天二郎就回来献俘了,都准备好了么?”
李渊不以为意地道:“这事让房玄龄做,他还能误了二郎的事么。”
是的,他都没有多过问,负责的就是二郎的人,总不能给二郎拆台吧。他都摆烂了他烦这些干什么。
窦皇后点了点头,就像真的只是闲谈一样,没再多问。
李渊歇了一会,正要回去沐浴,齐王和吴王一起入宫求见。他们父子之间私下里仍然行家礼,没那么多拘束。李渊便叫他们直接来球场。
见礼后,李渊还问两个儿子要不要打一场球,李建成便与李元吉去玩了两场,然后才说起明天迎接大军凯旋的事。李建成不知为何,看了眼母亲,有几分心虚,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阿耶,明天二郎回来,晚上还是办一场家宴给他洗尘吧。”
窦皇后心一沉,李渊没多想就答应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心中一定,如此顺利似乎是个吉兆,到时毫无防备的李世民入宫,他们带上李靖拨给他们的精锐提前入宫控制应天门,埋伏在那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其性命,再向父亲哭诉。
李建成想,父亲和母亲必是会伤心的,然而二郎已经死了,父亲除了立嫡长子为太子,还能怎么办呢。母亲以后恐怕都不会见他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心中对二郎也难免有所愧疚,心想二郎到底也没什么过错,只是帝位怎可轻言放弃。他可宁背上杀弟篡位的名声,也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以后,以后过继个儿子给二郎吧。
李元吉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最好他们同归于尽,父亲就只能传位于我了。若是有机会,他也可以补刀;若是没机会,大哥这给他做了榜样,以后说不得他也寻个机会出手,让父亲只剩下一个选择。
想到这里,他悄悄瞄了眼兄长,却不防与母亲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窦皇后正直直地看着他,看不出喜怒,却让他无由的心里发毛。他幼时固然与母亲不亲近,有些怕母亲的严厉,但这样真正的心虚和发怵,还是在那年他几乎掐死自己的乳母之后。
他身边都是母亲的人,一边拦阻一边去禀报,母亲赶来时,就是这样看着他,不过那时有情绪,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失望与厌憎。
不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了。
李元吉暗中磨了磨牙,心想以后我做了皇帝,母亲这个太后还不是只能依靠我,还能怎地。
一家人各有心思,只有李渊暂时放下被太子侵了帝王权威的烦恼,沉浸在即将父子团聚的喜悦中,竟又有了劲头,拿起球拍要跟长子对战一场。
李建成心思不在,但还是打起精神,尽量给父亲喂球,不时自己再赢上一分,杀得你来我往,让李渊颇为尽兴。
眼看就要到了终局,李建成还在想是现在就输,还是再坚持一下时,心下忽地一凛,只觉得毛发都耸立了起来,再顾不上让球,一拍扣在了对面线内,得了一分,却是立刻转身望去。
这时他才听见甲衣兵戈之声,李渊也听见了,诧异地看了过去。
在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兵变”的想法,并非他不如妻子敏锐,实在是现在的朝堂极为稳定,大部分都是太子的人,少数位置给他安排功臣。
二郎只要等着接位就好了,兵变是脑子进水了吗?
三郎多病向来不管事,大郎和四郎手上连兵都没有,本来他想给两个嫡子一些好处和权力,都被皇后拦下来了,力陈利害,他最终也听了妻子的话。
他自己没“兵变”,二郎不用“兵变”,谁还会搞这事?
所以陡然遇事,李渊几乎是懵在了原地。
窦皇后怕他年纪大了受惊,上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轻声安慰:“总不过是几个儿子的事,不用在意,让他们自己争吧。”
李渊回握了一下,仍然站着望去。
果然是兵变,甲士入内,将宫人都控制住了,李建成闭了闭眼,已经有所猜测,未做反抗,束手就擒。李元吉不甘心,但身上连佩剑也没有,挣扎了一番还是被反绑了手,摁在了李渊脚下。
李世民便在此时,扶剑而入,拜见父母。
这时,先前带着甲士拿下齐王和吴王的一个黑壮将领才恭恭敬敬随他上前,行礼如仪,叩见了皇帝与皇后。
李渊长长地叹出口气,他认得,这是尉迟融,太子手下第一悍将,战场上是长年护卫二郎左右的先锋。
“二郎……太子……”李渊向周围看了一圈,又定定地看了眼垂头不语的李建成,和一直叫骂不休的李元吉,仍然握着妻子的手,疲惫地慢慢回去坐下,没有对李世民说话,而是向着李建成问:“大郎,你老实说,你想干什么?不对,你已经做了什么?”
事情是明摆着的,二郎不可能为了早登基几年就来一场兵变逼他退位,就算这两年他们意见不合,二郎也会直言请他退位。
他自然是不得不退,谁让他不是儿子的对手呢。
这样的情形,二郎弄这一场图什么,图他自个名声太好么。
不是针对他,那只能是大郎了。
李建成惨笑一声,不答反问:“父亲,若是二郎没有奇遇,我随你太原起兵,那这个太子,我有没有资格做?”
“你是我嫡长之子,自是有的。”李渊失魂落魄地应着,又转向李世民:“二郎,他们做了什么,还能留下性命么?”
李世民一笑,爽快地说出了兄长近日的筹谋,以及自己的应对。
“我已经回洛阳两天了。大哥和四弟准备明天借阿耶召我入宫的机会,在应天门伏击。他们试图勾结李药师,但事机不秘,早报于我面前。李药师也通知了我。”
李建成一怔,不由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败事有余的弟弟。李元吉挣扎得青筋迸露,不知道嘶吼些什么。李建成那口气一泄,心生悲意。
是啊,不止是联络李靖事败,他们的一切举动都落在二弟眼里,他也没办法怪李元吉了。
李世民也看了看他们,然后才继续道:“我恐生变故伤了陛下与母亲,所以离开大军快马赶回,确定他们明天就要动手,于是令人入宫护卫陛下。”
原来二郎已经提前回来两天了,他一点都不知道。李渊木着脸,没有问为什么这事不告诉他,让他来处置,什么话也没说。
窦皇后奇异地并没有多少担忧,看着自己的二郎,似有答案一般笃定地问:“二郎,你已经想好了,是么?”
“是的,母亲。”
李世民应着,并没有说如何处置,而是解了剑放到一边,示意人松开李元吉,活动了一下手腕,肃色道:“听说我成亲那天,你不服罗士信,要与他比武。我知道你不是不服他,而是不服我。你来,若是能击败我,我给你留一处封地。”
李元吉甫一松绑就想前扑,听得这话却又停下来,先活动了一番筋骨,恶狠狠地看着李世民,骂道:“你想戏弄我?你算什么东西,偷了父亲和大哥起兵的功劳,还来欺压我!”
李世民根本不理会他的叫骂,只问:“来不来?”
“来!”
李元吉嘴上虽骂,心里却是信了。他这二哥说话一向算数,当着父母和下属的面放出话来,总不能转眼就收回去吧。
不用死还能有一处封地,已经是这次失败的政变最好的结果了,说不定还有积蓄力量重来的机会,李元吉不愿意放弃,也不想输。
应该说,李元吉在武艺打磨上还是没有偷懒的,身体也好,光论力气不亚于李世民。
但他没有经过生死搏斗,反应和灵活性远不如李世民。当他扑上来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轻巧地闪开,军中搏击术加上从后世学来的体术一起用上,四个回合才过,李元吉已经关节反扭,被李世民压在了地上。他的体重更大,力气也不小,却是完全没法发力。
这让他越发气愤起来,大喊着要比兵刃,他擅长马槊。
李世民轻蔑地松开手,李元吉还以为他会答应,却又被绑上了。李世民根本没理他,向李渊与窦皇后道:“父亲,母亲,我们入殿说话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也被一起送入殿内,又有人擡起了笔记本电脑与移动电源,架起了投影和幕布,然后一起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父母兄弟五人。
李渊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问道:“二郎,你不去处理余事,现在是要做什么?
“余事自有人做,儿今日就要将事情向父亲和大哥说个明白。”李世民拿出了《旧唐书》,这是他打印出来的内容,包括父亲和他的本纪部分,还有一些臣子的传记,然后说起自己到后世的事,“前回向父亲说起此事,还有许多隐瞒,是儿那时年少,现在想来,还是将一切都挑明的好。儿所去之地乃是后世,所学之术乃是后世种种,所推行之策,也是在后世与秦皇汉武一起商讨得来。父亲有何疑问暂且押后,先看一看我大唐原本的历史再说吧。”
除了李元吉,他给每人都发了打印的那几页纸——不过他的本传和臣子传记,内容都只到他登基为止。也给李建成松了绑,只李元吉还绑着。
李元吉大怒,叫着“你原是偷窥天机才能窃夺太子之位,你迟早受天命反噬不得好死”,李世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吵我就要堵你嘴了。”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建成比他冷静得多,知道就算自己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也没什么用了,拿过书犹豫了一下,到李元吉身边坐下,拿着装订好的纸页与他一起看了起来。
一时间殿中安静无比,李渊震惊得已经麻木了,好一会都看不进去一行字,反是窦皇后看得飞快,她早就想知道她的儿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二郎连自己也一直瞒着,吞吞吐吐不肯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