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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坐而论道(2 / 2)

都是聪明人,说到这里自然都明白了,也不必再聊这个“贵”。于是张苍再问:“士为重?”

这次韩非先点头,再摇头,没等他说,李斯先道:“考举。”

现在张苍在轵道亭学室所用的,其实也算是一种考举。只不过针对的孩童过于幼小,考的内容过于浅薄,因而无人在意罢了。但是等这批孩童年纪渐长,张苍知道会不一样的。

或者也不必等他们长大,麦收的翻倍使大王的威信更隆,他这个亭长说话也更管用,他会在轵道亭增设几个工坊,能识字会算数,通过考试的人才能来作工。

一般百姓不愿意丢下田地来作工,但这不是每里之中都有无地之人么。等看到工坊开的工钱,他们自然就愿意了。

以利诱之,这是韩非学说中很重要的一点。

对百姓诱之以钱财,对士呢?

诱之以地位。

这点李斯就有心得了。不是为了富贵权势,他吃饱了撑的跑到秦国来。明知道秦相历来没什么好下场,他现为长史,得到大王将予他廷尉之职的承诺仍不满足,仍然想着将来做秦相,又是为什么。

利之所在,到死才会后悔,既然还没死,那是拼死也要为之搏一搏的嘛。

将来秦若是一统天下,将“贵”都送走,但大秦需要“士”的效力,那就以利诱之,用考举这种相对公平的方法,将民间游荡的“士”纳入大秦的体制。

如此,六国之人就不会再成为大秦动荡的隐患了。

李斯和张苍都以为到此为止了,但韩非却又道:“民、亦重。”

李斯略一思索,问:“军功爵制?”

这是上次谈过的问题。大秦如今就是一台战争机器,百姓为兵卒,闻战则喜。但是将来这百万大军要怎么用,拿什么赏,就是大问题了。

韩非却摇头,慢慢吐字:“此仅、仅秦民,我、所、言、者、六、六国之民也。”

再度提笔,却是将这些日子的思索毫不藏私的说与了两位同门。不是韩非单纯,而是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容易入朝为官,想收徒也不太好教……要让自己的学说用到实处,就要靠这两个同门了。

纸上先落四字:徙木为信。

仍是商君故事。李斯与张苍一看便懂,再琢磨先前所议——不错,商君变法为何要徙木为信,围观者、立信者,并非秦国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商君书中虽谈弱民愚民之术,但商君其实并未轻视“民”啊。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民”才是一国财富的根源,他才会着意研究如何去更好的控制“民”。

但这种控制之术,到天下一统以后,或许就不是那么好用了。毕竟地方大了,中央对地方官吏不能像如今的一隅之地那样如臂使指,对百姓自然也无法像现在一样严密控制。

在这种情况下,六国之民,怎样才能让他们成为秦民呢?

依然是以利诱之。张苍击掌:“大王以一亭之地相试,就是想看一看,教育、考举、工坊、赏赐,一亭百姓得了好处生了惰心,可否还有为大王效死之心;想看一看,六国之民为了这样的生活,是否一心向秦,不再心怀故国。”

少了军功的机会,但有了读书上进的途径,六国之“士”可以成为秦国新“贵”,六国之“民”也有机会成为秦国新“士”,这与军功爵制并行,或许就是破局的办法。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方便啊,不用他说那么多。韩非满意的颔首,心里还有一些想法,不过都是末节,不必这时候多说,时势变化,到时自然就会做了。

比如军功爵制不能突然取消,立功的士卒总还得先将功劳兑现吧。给他们分的地从哪里来呢?

关中是不能再分了,没那么多地可分的。但是六国贵族空出来的地,还有很多啊,那都是肥沃的熟地。也未必要他们亲自前去,大部分人不愿意远离家乡,那么可以在当地由官府组织耕种,固定发放钱粮即可。

反正秦律一时也不会更改,一不小心爵位就丢了,秦人也习惯了。

等律法缓和一些之后,新政带来的改变会抚平他们的不满之心,转而追求新的进身之阶。在韩非这样的法家大宗师来看,小民就算重要,也只是作为整体而言的重要,是可以拿来算计的事物,而不是值得尊重的具体的人——或者说其实对贵族与士族也是如此,没什么不能去审视和计算的。

李斯想得就更具体了,他自信虽然自己只是廷尉不是丞相,但这些事情都会由他来落实。这些说起来其实与法家一向的主张有点背道而驰,但那天长谈,大王十分坦诚,与他们剖析了囊括天下后的难处。李斯现在的思路也转变了。

其实过去百家学说都是从一国之地出发来考虑的。周礼虽是天下之礼,但那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分封的诸国之间还有大片荒地呢,天子也不会直接治理那些封国,大伙都是各管各的。燕国被戎狄包围,史书上百年未载燕国之事,跟现在哪能一样。

不止是法家,秦就是用任一家理论来治国,都得变,不变不行。

毕竟是跟随荀子学习的人,李斯对儒家经典也不陌生。大王那日摒退左右与他和韩非密谈,提到一词让他们琢磨:外儒内法。

韩非要做的,是著书立论,作为官方教材,以后在学室里作为士子必读之书,必考之经典来学习。当然,大王的要求不仅如此,李斯晓得韩非还另有任务,但那不是他能问的,大王似乎也不准备将其公开。

至于李斯自己,就是要将秦律重新捋一遍,不必急在一时,但统一天下后,陆续要改的地方,他得心中有数,也要符合这“外儒内法”的道理。

不能将百姓逼迫至怀念六国而反,也不能宽纵百姓生出惰性,其中分寸,还需要他经常与治理轵道亭的张苍交流,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法家的脸面要紧,就算吸收了儒家的道理,他跟韩非也不可能披上儒家的皮,所以就需要韩非好好动脑子,把儒家的理论吸收进来,运用起来。

至于说他们的理论中有一点儒家的影子,那也很正常,根本都不需要向人解释的。

他们的老师是谁?他们的老师是荀子啊,去世不久,当今公认的儒家大宗师。作为弟子,受到老师的影响难道不合理吗?

非常合理。

他们三人,同门学习时只李斯与韩非有交集,只不过一个韩国公子,一个上蔡小吏,虽说在荀子的一干弟子中他二人才学出众,自然相交,但身份有别,李斯既没有入韩之心,自然不会过于亲近。而张苍又是在李斯离开之后才追随了荀子,对两位出众的同门可谓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但现在,可以说三人已经被动绑定在一起,要为秦国大业而奔走了。

不,李斯看着已经举杯互敬的另两人,心想又岂是为秦国大业,这是可比周公的事业与功名。要不是有的事情他确实不能分身,大王想做的事业又太宏大,他才不想分功于他们。

“来,满饮此杯,共建功业!”他也热情地举杯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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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秦王宫中也在开宴。

并非大宴,而是秦王去了一趟轵道亭,回来后突然起了兴致,在宫中设宴,请几位重臣饮宴。

入秦游说却被秦王强留下来的魏缭,秦王亲政后信用的王绾与隗状,将军王翦蒙武,还有同样是近来颇受重用的冯去疾,都在。

相邦吕不韦却不在。

不过没人提到吕不韦,他虽未罢相,但明白人都知道,秦国又一轮循环要开始了,先王的重臣要给新王让路了。新王是英主,已经顺利掌握了朝政,将相邦迫入了死角。

当然宴上也没谈什么正事,威势日重的大王言笑晏晏,甚至有几分亲切,问了各人家事,也提到自己膝下几位公子。让人不禁去惴测王意。不过在权相阴影下成长起来的秦王,心思也难猜的很,实在想不明白,也只能吃吃喝喝了。

王绾看并没有上茶,先松了口气。去年开始,大王不知听谁谏言,设了茶典,不但让人在秦国采野茶,辟茶园,还派商贾去楚国买茶。

采来之后炒制了在宫中饮用,又赐给群臣,说这是清肠胃、有益身体的好物。而少府工匠听说又在制造茶砖,准备卖给匈奴人。

到底哪里好了,他只觉得苦。

不过提神倒是有用,晚上不能碰,上午喝一杯浓茶,到晚上都精神抖擞。

匈奴人需要提神吗?大王为什么会觉得匈奴愿意买这苦味的茶饮?

说来大王自从那遇仙之后,还迁移了一批囚徒到巴蜀之地去种甘蔗。王绾当时反对过,但反对无用。他也把不准大王到底是遇见什么人了,有的主意不错,比如纸张和现在卖得极好的精盐,连齐国都反过来向秦国买盐了;有的主意如茶和种甘蔗,极不靠谱。当然,丰收的粮食绝对是好事,冲这个,就算要饮苦茶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王绾忽然自己怔了一下。他想起来,就是大王自称遇仙人指点后不久,宫中也曾经有过一次宴饮。在那次宴上,大王令人将小麦所制成的面食一一呈上,让他们品鉴。

之后从咸阳到整个秦国,很快兴起了面食之风。尤其是带馅的饺子包子之类,和泡在汤料里的面条,在贵族高官之中几乎取代了粟而成为主食。

对,就是这种感觉,得看看大王今天要请他们尝什么。

不止王绾想到了,其他人也想到了,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不管爱不爱吃,就像茶饮一样,既然大王铁了心要大伙吃喝,那他们自然要紧紧跟上。岂不闻当年楚王好细腰的故事么。

嬴政将各人表情看在眼底,声色未动。他学透了《韩非子》,对驭下很有几分心得,绝不让臣子随意揣测自己的心意。

只是他对太官令还是有几分不满,快一年了,他点的菜还是没能完全复制,尝在嘴里味道不对,只好舍了。

他也知道这是调料不全的缘故,但心中仍是不悦,每天盯着地球仪看的时间也更久了。

王翦和蒙武是武将,食量颇大,看第一轮上菜仍是熟悉的菜品时也没有特意留肚子,君臣之间气氛也很融洽。先是大王提起六国形势,将军们纷纷表示既然大王亲政了朝政已稳,秦军也可以出动找个合适的国家夺几座城池,过几年就争取灭一国。

接着隗状又为大王寿,称铁官今年的产量大增,官田泰半都用上了新农具,春耕的进度极为喜人。龙骨水车仅在咸阳附近就将数千亩旱地改造成水浇地,就算没用上大王拿回来的粮种也必将增产。

在这般气氛中,炒菜端上来了。

王翦捉了一只炒虾仁送到口中,并没觉得如何。味道自然不差,但是这种清淡口味并非时下风尚,更不是他这种好肉的武将所喜爱的口味。王绾与隗状的年纪偏大,同样口味重,虽说觉得算是鲜美,但……也就这样吧。

反而是一道炒时蔬受到了欢迎。贵族肉吃得多不代表不吃菜,不吃菜得叫便秘给憋死。但现在的菜后世好些都又成了野菜,因为不好吃。后世驯化培养出更多更合口的蔬菜。

更何况现在蔬菜的吃法,不是煮就是生拌,加上野菜的口感,嗯……反正在座的没几个爱吃的,往往只是在肉食里做个配菜一起入口。

但这道菜入口脆嫩,用油炒出来也不那么寡淡,甚至嚼着还有一点点甜味。蒙武两筷子就吃掉一半,正琢磨用什么话来夸赞一下,就听大王说:“看来蒙卿喜爱此菜?”

那这时就算不喜欢也要喜欢啊,何况蒙武确实觉得不错,便放下筷子拱手爽快回应:“臣确实喜爱。这便是少府在种的菜吗?若是种成了,臣请大王赐臣种子,臣令人种上一园。”

“只拿种子有何用。”嬴政悠然笑道,“朕将菜谱赐卿。卿可知其中油脂从何而来?”

“这……臣不知?”

蒙武现在是真的惊讶了,炒菜油汪汪的,他自然以为是用了动物油脂。其他人也不免去看自己盘中的菜,回忆起来,似乎真的不是他们熟悉的油啊。

这才是今天的戏肉。嬴政令人拿上小坛油让臣子们传看,一为菜籽所榨,一为大豆所榨,一为芝麻所榨,一为花生所榨,又一为葵花子所榨。大豆于他这时称为菽,而菽也分几种,嬴政便直接将常用于榨油的这种定为大豆,与后世一致。

秦人的发祥地陇南可种油橄榄,但那需要时间;油棕更是需要南越以南的气候才能种植。这两样暂时不可用,不过炒菜用油本来也是豆油和菜油更合适,少府种出一些,等民间将高产的粮食渐渐普及后,就可以开始推广了。目前来说,豆油已经可以开始用了。

这事竟然是魏缭这个兵家老者反应得最快,嗅过味道之后就轻咦一声,道:“这些作物可以榨油,以后军中士卒,或可在饮食中略用一二,可长气力。”

当然不能敞开来吃,但是在水煮野菜里滴上几滴油也好。当然他也没想所有人都吃上,可以给一定级别的军官食用。

王绾想到的更多,首先是租税怎么收,然后是官田大规模种起来收入就能增加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地里种出来的东西,一年就能收一批,比辛辛苦苦养两年猪能弄出来的油脂可是划算多了。

平民也能吃,就算吃得少,只要推广得当,就算比不上盐,但也会渐渐成为类似于盐那样的存在。

大王是遇到上古圣贤了,肯定的!

“秦当大兴,臣为大王贺!”他举杯高呼。

嬴政端杯浅饮,心中还算满意。作为君王,植物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豆油更是有股腥气,不像他在梨村吃到的油,应该是技术不到家,让他很不喜欢。而且在后世见说古法榨油容易有什么致病的毒素,所以平时宫中他仍然不用这些植物油。

但民间可以,反正也吃了上千年了。他也明白,现在平民的平均寿命,恐怕也等不到吃出来的毒素累积发病。

他在宫宴上令人使用,自然是为了让重臣都明白他的决心,像茶饮一样,主动将油菜和其他油料作物也种起来,把炒菜也变成一种时尚。

一统天下还需要十余年的时间。在这十余年里,秦人的田里会有翻倍的收成,饭菜里会有油水,能多攒几个鸡蛋去换针头线脑,子弟有为官做吏的希望。

逐六国之贵,收六国之士,而这身为乱世柴薪的六国之民,就将成为秦国之民,成为他万世功业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