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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坐而论道(1 / 2)

第31章坐而论道

秦王先回了咸阳,却将韩非与李斯留在轵道亭,让他们同张苍聊一聊再走。

李斯仍然是他要重用的人,必须能跟上他新的想法。韩非是他治国根本的理论依靠,也必须对新政有更多理解。

荀子三徒,便坐在了一起。

张苍其实跟他们俩都不是很熟。李斯与韩非曾经同窗同读,张苍年少,他跟随荀子时,这两人都已经离开了。不过他这个人比较自来熟,落座就笑嘻嘻地给两人敬酒,口称“兄”而不称官职。

“弟在这里做事,还得兄长在朝廷中为我说话啊。”

李斯举杯,“何用我多言。此处是大王亲自关照,只要你依从大王的意思,自然不会担忧。”

张苍饮下一杯酒,笑着按住了杯子:“韩兄评评理,李兄将我从阳武唤来相助,这时候还不与我说实话。”

韩非:“啊?”

李斯摆手,告罪般地自罚了一杯,向韩非解释:“我法家历来变法,不得善终者多。”

韩非:“哦。”

原来是说这个,他懂的。

变法改革,难道不是各国国君的意志么,可依然会不得善终啊。因为国君会死,国君也会改变主意。李斯说此处大王亲自关照,显然是有点敷衍张苍了。

张苍行事小心,只是安排新粮播种,也没有真正分地,没有触及任何人的利益,还不至于如何。但如果他不谨慎,引发朝中不满,秦王难道就一定要保他吗?

但李斯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然我观大王心志如铁,既决定革新就不会半途而废,我等为大王奔走谋划,也自然不会为大王所弃。”

张苍笑而不语,他不好反驳,但心里是不怎么信的。

李斯:……

其实他说的是心里话谁懂?

韩非:“大、大、大……”

李斯跟张苍都耐心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韩非:“……大王英明。”

张苍:“嗯?”所以呢?

李斯无语地起身。今日他们三人不以官职论尊卑,只叙同门之谊,所以年纪比他稍长的韩非坐了上首,现在他移席就案,递了自带的装订好的笔记本和石墨为芯的铅笔给韩非。

求你了,别说了,写吧。

张苍哈哈一笑,也移席过来,顺便令人给贵客再拿些纸来。

韩非自己松了口气,他写字可比说话顺畅多了,铅笔最近也用惯了,当下刷刷一通写,交给两人看。

张苍便读了出来:“矛盾,主要矛盾。大王所赠书中有所论述……”

立刻被李斯打断:“大王曾令不可外泄。”

“吾所言,可。”韩非简单的说道。

秦王将书给他,本就是要他再结合当世再作一书。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他都向秦王禀报过。

李斯这才点了点头,与张苍一起往下看。

矛盾一词其实就出于《韩非子》,其文曰:“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誉之曰:‘吾盾之坚,莫之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勿能应也。”

李斯与张苍作为韩非同门自然也读过,所以韩非稍作解释,他们很快理解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韩非便取回本子,继续写了一段给他们看,口中道:“以商、商君为例。”

商君变法前,秦国的主要矛盾,是秦与外敌之矛盾。李斯与张苍既然在秦为官,自然知道秦国的历史。孝公继位之前,秦国已经不复春秋五霸之一的荣光,自秦厉共公之后,君位动荡,国力削弱,魏国趁机夺取河西之地。孝公之父献公数次东征也未能夺回,含恨而亡。

孝公继位后虽对胡人有所斩获,却也被赵韩两国趁着继位之初国内不稳的机会联合攻打。当时战国形势初成,秦国地僻力弱,甚至被视为蛮夷,不能参与天下大势。

什么是主要矛盾,就是当时若不变法,秦国只会越来越衰弱,甚至像那些小国一样被诸侯吞并的危机就在眼前。

于是一切国内矛盾,都成为次要,被孝公强硬压制,而以变法强国为先。

只等强秦之后,国内变法派与旧贵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新君虽然保留了新法,却要杀了商君,聊作安抚。现在在秦王心目中,统一是迟早的事,将来的主要矛盾就是秦国与六国之人的矛盾,一个不慎就有倾覆之危,故而变法又成为必行之事。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主持变法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明君能以铁腕镇压,而庸君无法给予臣子足够的支持,乃至明知不变的后果,也只能中途放手,坐看国势颓败。

所以韩非才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王英明”。他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不是为了吹捧君主,而是表明他赞同李斯的看法,当今秦王英明,几乎完美符合他在书中所设想的那种君主。所以只要秦王变法之心不变,就绝不会抛弃为王前驱的张苍。

他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秦王的身体,不过秦王去年才加冠亲政,如此年轻,看着也很健康,要是这也担心得什么都不敢做,那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变什么法啊。

张苍这才缓缓点头,觉得有理,放下一半心来。

他跟李斯韩非不一样,并不完全算是法家人物,兴趣过于广泛,年纪也过于小了,甚至自己都还没有决定好精研哪一家学说走到底。现在让他跟法家弟子一样为变法不惜一死,他是不愿意的。

就算接下轵道亭亭长一职,张苍想的也是实在不行就设法逃出秦国。逃不逃得掉另说,但一定不能在这里死挺着。

秦王能坚定的支持就不一样了,就算要跑,也可以等秦王病重时再跑。嗣君往往会拿先王心腹开刀,那时是必须跑的。

韩非却是这一阵学会了文字之后就看嬴政给他的纪录片,理念有了重大的改变。

自然不是弃法从儒了,在他看来儒家那个废物理论至今没一个国家采用,本身根本不适合治国。后世那是什么儒家?孔子复活都不能承认的,那是偷了他们法家的一部分套了个儒皮!

法家没有问题,只是没有与时俱进,用治理诸侯国的办法去治理一个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的大帝国,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捏合的大帝国,自然会出现问题。

既然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之交,那当仁不让,就必须由他做这个法家承前启后的理论家。

至于李斯,韩非很尊重李斯的,一起读书时一干同学中就彼此欣赏。但也不妨碍他认为李斯没有这个能力,只有自己才行。

不过这些秘密都埋在心底。现在韩非出行都有一名哑仆和一名蒙氏子弟带侍卫相从,现在侍卫围在外面,哑仆也跪坐在门边,他们说什么,秦王都会知道。

但韩非不在意,他知道那些秘密的份量。

他又写了一段,推到李斯和张苍面前,却是说的当前之事。

当前,秦王有并吞天下之心,主要矛盾乃是秦与六国之间的矛盾。但当一统之后呢?

同样与王长谈过的李斯捋须颔首,指了指这段话,对张苍道:“天下归秦之后,六国宗室贵族失其身份,必然恨秦;秦国军功无处着落,百姓失了上进之道,亦有怨言。当前之法,仍是要变。”

韩非却道:“六国之、之人,贵、士、民,何、何、何者重?”

这是上次长谈时未提及的内容,李斯精神一振,知道这是韩非近来读书所得,打点起精神答道:“自是六国之贵为重。”

张苍也道:“就算灭了六国,坑杀其精锐,摧折其王室,但也不可能将六国贵族一杀而尽。这些人有世代相传的财富和土地,有忠于他们的死士与部曲,有家传的学问与经验。若不加笼络,他们与秦为敌,到底也是麻烦。”

韩非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亦韩国公子,深知六国之贵。六国既丧,秦国所予,可能与故国相比乎?”

自是不能。

又如何能不恨秦国呢?

张苍陷入了思索。

他和李斯都是“士”,对贵族当然不是没有揣测,但自然比不上韩非本人就是韩国诸公子之一更有心得体会。

韩非学问比李斯还好,文笔亦佳,除了口吃之外没毛病,没政务经验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才没做过。

他为什么一直郁郁不乐,还不是因为韩国已经快完蛋了,韩王根本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想振作也没本事振作,不会用他。而身为韩国公子的身份,又使他无法抛弃国家投奔他国。

不然他早来秦国不好吗,就算口吃不方便主持政务,也能为王者师,受到秦王的礼遇与信赖,同样能一展所学。

可想而知,韩亡之后,韩非是什么样的心情,对秦国又会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还是韩非,心中有更高远的目标。一般的贵公子呢,在故国天生就是人上人,有封地爵位的天生贵种。秦国再宽待,能给他们这些吗?

哈哈,张苍还不知道,嬴政原本连自己儿子都打算无功则无爵,还能封他们?

他们从秦国得到的,必然不如在故国所得到的,不可能无恨。

“分封。”张苍缓缓吐出这个词。

秦王并未与他详谈此事,这是李斯后来同他说的,但要他嘴巴严实不可外泄。现在他便立刻想到了。

韩非微有怔忡,随即释然而笑。

“贵不可恃,随王远封。留而不走,谈何故国之思。”

他写了这一行字,李斯擡眼看了看韩非,目光一闪。

这位同门师兄,虽然因为身份的原因,政治经验不足,于人事争斗上有些迟钝。但能写出《韩非子》令大王叫绝,能指导君王拿捏人心,其对人心的把握其实是绝对不差,甚至是敏锐的。

这是韩非在大王提出将六国远封域外之后,进一步提出的策略。

六国贵族这个整体根本不可能心服于秦。秦强盛时还好,稍有弊病,一定会有人不死心趁乱而起。就算平定也要重起战火。

嬴政读史,知道历史上自己原本的策略是让利拉拢安抚这些所谓的六国之后。虽然也将一些大族强制迁离原地,加强了管控,但总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主。

不说别的,使黔首自实田,真正的黔首能落到多少好处,他又难道是为了那些黔首吗?真正得到好处的,难道不是这些贵族之后吗?

这些大贵族祖上从国君那里得封的土地,从此顺势转为了私有,他们依然拥有财富与势力。项梁就算避居到会稽,他依然是大秦太守的座上客,也依然有追随他的部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判断错误,这些六国之后确实是大秦的威胁,在很难杀尽的情况下,杀一部分而拉拢一部分,确实是他会做的选择。

但这次他知道,这些人,不足以恃;这些人,拉拢无用。

所以韩非建议,在将六国封地迁往域外的时候,可以很自然的让六王带走他们的重臣贵族。不愿意走的,既不忠君,不能与王共苦重立基业,王室当然要收回他们的封地,让他们在秦国做个真正的黔首。

你既不忠君,以后就是想起事,也不必再打复国的旗号。

收回你们封地和爵位的是你们的国君,而不是秦王。

这是在诛心、断根。连李斯都觉得,他这位同门着实是很狠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