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周星言本以为自己能想起来的内容都已经全部告诉了周婷，现在听她这么一问，才发现有些记忆被她下意识的屏蔽。
她轻抿了一下唇，终于慢慢回忆起当时所有的情况。
事发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周星言匆匆从邱磊家跑出来。
宿舍的门已经锁了，要进去的话必定要让宿管阿姨起来开门，到时候她肯定要问昨晚为什么不回来睡？
周星言不敢回去，她害怕被人发先端倪，于是跑到了教学楼。
那时还不到六点，离早自习还有点时间，教室的门都没有打开，周星言站在走廊里，吹着迎面而来的寒风，人也渐渐清醒起来。
老师教过，遇到这种事情是可以报警的。
她想过报警，可是昨天晚上，邱磊也说过，这种事情是女生吃亏，就算报了警，被嫌弃的也只有她。
她想要被人嫌弃吗？想要被人说闲话吗？想要被人用那种厌恶鄙夷的眼神打量着吗？
从初中到现在，周星言经受了太多闲言碎语，她不敢想，这件事情再让大家知道，她将会面对怎样的压力。
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昨晚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周星言鼻头一酸，她紧紧抱住自己，回来这一路上强忍的泪水在这个时候又掉了下来，寂静的教学楼里，不断传出她压着嗓子的哽咽声。
学委是在六点二十出现在教室外的。
他一来就看到了周星言，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可依旧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班上五六十个同学，周星言算得上不讨喜那一个，没有人愿意把时间精力花在她这样的人身上。
那天的早读是语文，周星言一直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的望向左前方的空位。
周忆梅没有来上早自习。
除了她，班上很多同学都没来。
天越来越冷，大家都起不来，就连班主任早上也不来点名了，因此不少同学壮着胆子不来早读，即使哪天倒霉被抓住了，也就是去操场罚跑圈儿而已，还可以借此机会少上一节课。
周忆梅是在早读结束的时候才慢悠悠来到教室的，一进来，就和坐着的周星言目光相撞。
她慌乱移开眼神，跟着身旁的同学有说有笑走到座位上。
坐下不到半分钟，她又站了起来，从书桌里拿出一本书，来到周星言面前。
“周星言。”周忆梅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昨晚的事情我今天一早就听人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周星言冷眼看向她：“你真不知道吗？”
周忆梅低头不再说话，片刻后，她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书放在了周星言桌上：“这个给你。”
给完之后，她又脚步匆匆的离开。
周星言视线从她慌乱的背影上慢慢离开，落在面前的书上。
那是一本青春疼痛小说，书籍的封面还是由真人模特拍摄，周星言只是瞥了一眼，就发现了这书的不对劲儿。
书页的中间位置，好像夹了什么东西，微微露出一点红色的边角。
周星言擡手，翻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两张红色的人民币。
那个时候，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三百块钱，周忆梅却大气地在书里夹了两百。
捏着那两百块钱，周星言感觉自己指尖都被烫得发疼。
周忆梅的家庭比她家好不到哪儿去，昨晚庆生吃饭更是用光了她的压岁钱，周星言清楚的知道，这钱肯定不是她给的。
不是她，给钱的是谁？不言而喻。
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后，转头又让人给她两百钱，这是把她当什么？
周星言自嘲一笑，将钱揉成一团，连带着那本小说，一起砸到了周忆梅的脚边。
听完周星言的回忆，周婷直接抓住其中重点：“那两百块钱呢？”
“我不知道。”周星言摇头：“扔在了地上，后面不知道是周忆梅捡走了还是班上其他人给捡了。”
怕周婷不信，周星言又说了一遍：“我真的没有收那个钱。”
“你到底收没收，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周婷叹息道：“邱磊那边，明确表示，他在事后让人给了你两百块钱，你说那个钱你没拿，但他确实花了，现在我们如果起/诉他强/奸，他完全可以反咬你一口说是你卖/淫。”
周星言：“我......”
周婷继续道：“而且根据你身份证上的年龄推算，当时你已满十四周岁，他真要说是你卖/淫的话，我们很难掰回这一局。”
周星言愣住：“现在怎么办？”
傅涔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他转头看向周婷：“报案记录你还留着吧？”
周婷：“一直保存着。”
傅涔伸手：“给我。”
周婷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那份之前傅涔凭借律师身份调出来的报警记录。
记录上，清晰的写着周星言当时的报警时间和过程，以及她单方面描述的案发过程。
傅涔戴上眼镜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些端倪：“你看看这些时间。”
他指着上面两串数字：“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是案发时间，十一月二十七日是报警时间，上面还有星言的签字，证明她是本人去报警，如果是卖/淫的话，当事人不可能自己傻着去派出所报警吧？”
“可是从事发后到报警中间间隔了三天，这段时间内足已让人产生遐想。”周婷同样注意到了两串数字，不过站在了另一个方向去考虑问题：“现在很多案件，都是卖/淫小/姐事后嫌弃客户给的钱不够报警改口称是强/奸，这种情况很难证明的。”
余光注意到周星言变了脸上，周婷有立马补充道：“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表示出来。当然，报警记录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是个可以用来自证的突破口。”
闻言，周星面色这才好了一些。
“别担心，这个事儿我们先放一放。”傅涔捏了捏周星言的手，把报警记录小心收了起来，站起身：“先去找你爸爸吧！他也是当年知情者，和他聊聊，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到底是周星言的父亲，傅涔做不到像面对其他当事人家属那么坦然，到达小区楼下的时候，还专门在附近的超市买了点礼品提在手上。
来之前，周星言提前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得知她要追究当年的事情，周父的第一反应是不支持。
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脸面比命都重要，别说是个强/奸案的官司了，那怕是一个普通案件闹上法/院，都觉得自己脸被丢尽了。
因此当他知道周星言要带律师上门来询问事情的时候，周父的态度不是很好，面无表情将人领进屋后便自顾自的坐在了沙发上。
周父在县城的房子是租的，一室一厅，客厅里就一个双人小沙发和一个餐客一体的茶几，多几个人来都没地方坐。
周星言在屋内屋外找了许久，才找到几张能够坐人的板凳。
抽出几张纸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周星言不好意思地递到周婷和傅涔面前。
等到所有人终于坐下，周父视线落在连个陌生的面孔上，质问道：“你们都是周靖的律师？”
“叔叔你好，我叫周婷，我是周星言的代理律师。”周婷双手递出一张名片。
周父没接，周婷尴尬一笑，将名片放在茶几上，然后又指着傅涔介绍道：“这位是我老板，也是这个案子助手。”
傅涔站起身，将刚刚在楼下买的烟酒拿了出来：“叔叔，给您带了点东西。”
看到礼物，周父的态度才算好了些：“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接东西的手是一点不慢。
傅涔见他态度好了，自己也跟着放松起来：“叔叔，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以律师助理的身份，更是以星言男朋友的身份来拜访您。”
“什么？”周父瞪大眼睛：“你是她......”
“没错，我是星言男朋友。”傅涔点点头，自我介绍道：“我叫傅涔。”
周父一愣，长叹口气：“这都什么事儿？”
傅涔和周星言对视一眼，紧紧握住她的手：“叔叔，我们这次来，一来是星言太久没回来看你了，带她来看看你。二来呢，就是你也知道了星言现在打算追究当年的事情，你当初和那个邱磊有过接触，还谈了交易，所以我们想来问问你当时的一些具体情况，不知道您这边还记得多少？”
周婷在一旁补充道：“记不清楚了也不要紧，想起一些是一些。”
周父没有说话，他从兜里拿出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抽了快一半，张嘴吐出一片烟雾，望着傅涔，问道：“你叫傅什么？”
傅涔：“傅涔。”
“傅......成。”周父直接用方言交流起来：“你是周靖的男朋友，你今天来我很欢迎，但如果你是律师，那对不起，我只能请你出去，我和周靖在电话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你们要打这场官司，我不同意。”
傅涔不解：“叔叔，您为什么不同意？”
“这是啥子案？强/奸！”周父重重吸了口烟，烟头直接扔在地上：“你去打个官司，法/院里面那么多人，他们出去一说，一传十，十传百，我们这个县城就这么大，不出两天，全城的人都晓得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周斌的女儿读书的时候被人强/奸了，我的脸还要不要？”
他看向一进来就没说过话的周星言：“周靖，你的脸还要不要？”
周婷听不懂云充这边的方言，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终于理解到里面的意思：“叔叔，您不能这样想，周星言是这个案件受害人，就算被传出去了，丢脸被人议论的人也只会是加害者，不会是受害者。”
“你懂个屁！”周父说话直言直语：“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女的吃亏，你看那个男的在外面因为这种事情被人说过闲话，被说的还不都是女的，反正你们要打这个官司，我不同意。”
自从周星言一踏进这个屋子，心情就不太好。
她讨厌自己的父亲，讨厌他的为人，讨厌和他共处一室，有时候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心里都会觉得恶心。
再听到他这一席话后，心里的厌恶更是达到顶峰，没好气道：“你不同意也没用？我是个成年人，这是我自己的案子，我可以全权做主。”
“行，你大了，翅膀硬了，可以做主了，那你就做主去吧！”周父眉毛一横，呛声道：“我不管你，你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话。”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周星言站起身：“傅涔，周律，我们走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见状，周父的脾气也上来了：“走，都走！”
他站起来赶人，把傅涔带来的礼物也扔给了他们：“东西也拿起走。”
傅涔家庭美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子女和长辈互呛的，一时间愣在原地。
等到周星言背影完全消失，他才反应过来，带着周婷追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墙边：“叔叔，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拜访您。”
离开周父家不到一个小时，周星言突然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每次和父亲不欢而散，周父都会打电话给自己的妹妹告状。
他知道，这个世上，能够管住周星言的只有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周星言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张嘴，姑姑紧张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出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
看来周父不仅告了状，还把周星言被人侵/犯要打官司的事情也告诉了妹妹。
周星言动了动嘴唇：“姑姑。”
电话里，传来姑姑收拾行李的声音：“我和你婆下午回来，你在哪儿，城里还是镇上？”
周星言突然鼻头一酸，出来工作这么多年，她慢慢学会一个道理。
报喜不报忧。
有些事情，你告诉了自己家人，他们不仅不能给到任何帮助，甚至还会担心。
所以关于自己要打官司的事情，除了身边那群朋友，她没告诉任何人，如果不是傅涔说需要向周父询问一些情况，她本来连自己父亲都不打算说的。
本以为随着不断成长，她内心已经强大到无所畏惧，可现在突然被家人这么一关心，心里那些异样的情绪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周星言才发现，自己也并没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周星言压下喉咙里的酸涩，闷声报出一个地址：“城里。”
姑姑：“等我们回来。”
桐城开车过来两个多小时，姑姑到的时候差不多是晚饭时间。
傅涔心里升起一股提前见家长的紧张感，提前看好了一家餐厅，就等长辈们到场。
这次过来的只有姑姑和奶奶两个人，到了地方之后，傅涔跟着周星言一起去车前迎接，姑姑之前就见过傅涔的照片，因此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下车的时候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种情况，傅涔竟然也在。
傅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局促的打了声招呼：“阿姨好，奶奶好，我叫傅涔，是星言的男朋友，也帮忙处理她的案子。”
“哦！”姑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说些什么。
傅涔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完了周星言比较重要的长辈，整个吃饭的过程都很尴尬，好在大家的主要目的并没有放在他和周星言的关系上。
大致了解完当年发生的事情之后，姑姑脸上露出一抹心痛，转头看向奶奶：“这个事情你晓不晓得？”
奶奶回忆了一下：“当年是有警察找上门，不过她老汉说他去处理，我们就没管，我跟她爷还以为她在学校里出了啥子事，那晓得是这种事！”
姑姑捏紧拳头，想到自己的哥哥还收了对方的钱，望向周星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老汉就不是个东西。”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稍微平静下来，沉声问道：“靖靖，你真打算打官司。”
接到周父电话的时候，姑姑是有点生气，可认真听他一说，发现他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包容度太低，即使遇到被侵/犯这种事情，大家第一时间指责的还是女人。
说她穿的太暴露，不应该大晚上出门，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把责任全部盖在女人头上。
周星言要打官司这个事情，姑姑也不太赞成，说到底，不论事后结果如何，是输还是赢，对她的非议都不会少。
周星言抿了抿唇，眼神坚定：“我想好了，这个官司我一定要打。”
姑姑：“可是......”
“姑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周星言打断她：“但是我没有错，丢人不是我，是那些犯罪者，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但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见不得人的位置，我就是要站出来，和他对峙到底。”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我也不说什么。”姑姑叹了口气，妥协道：“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找你老汉儿，他那边，我去说。”
吃完饭，姑姑在周星言他们所住的宾馆开了个房间。
毕竟有长辈在，傅涔不好意思再和周星言住在一起，晚上，周星言带着自己的洗漱用品来到姑姑房间。
收拾完后，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姑姑突然凑了过来，轻声问道：“你这些事情，你那个男朋友既然都知道了，他怎么说？”
“什么意思？”周星言疑惑。
“就你被人欺负那个事情。”姑姑解释：“他都知道了，心里就没个想法？”
周星言明白过来，笑了笑：“他很好，也不介意我的过去。”
“那就好。”姑姑松了口气：“这个小伙子不错，你好好和他耍，如果……”
她顿了顿：“我是说如果，他心里实在有想法，也没得啥子，这事儿本来就是我们吃亏，他要是不想继续你也别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