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身去捡瓶盖时候,整个世界兀地归于平静,敲门声没了,连雨声仿佛也跟着小了许多。
不知道怎么地,李南星想到了一句话:暴风雨前的平静。
以至于当她拿上瓶盖,站起来后,看见孟舟禾时,第一反应居然没有很惊讶,反而是意料之中,像是所有的预感都得到了验证。
孟舟禾一如既往的精致,妆容一丝不茍,只是眼下有些许的发青,许是外头风雨过大的缘故,衣服上沾染上了些许的水汽,但也只是薄薄几滴,将衣料染成暗色,像她望向李南星的表情。
阴暗无光又冷。
相较而言,神情透着一股子疲惫,下巴还带着胡渣的李智云的表情就要温和得多,他张了张嘴唇,企图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只是叹了口气。
李南星握着水瓶,不知道是没睡醒的缘故,大脑昏昏沉沉的,对这场面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很奇怪,四人像是在上演话剧,舞台搭建好了,演员齐活了,却没有人下令,故而无人动。
李南星看见,周时序绕过李智云,想来到她的身边,这一动作却变成的戏剧上演的开关。
“你站住。”孟舟禾的声音很尖,像是积压了很久的情绪最终爆发点燃。
周时序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他到李南星身后,擦身而过之时,两人尾指浅浅地勾了一下,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李南星的心脏一点点归位。
但却激怒了孟舟禾。
“李南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孟舟禾将包拍在酒店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知道。”李南星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小得可怜,这才想起来她是要喝水来着。
被孟舟禾这么一弄,水都忘记喝了。
她仰头浅浅抿了一口,发干的唇刚得到一点滋润,手里的水瓶毫无征兆地就被人夺走。
这种感觉很不爽,比起尝过又失去,倒不如让她不喝刚刚那一小口。
李南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生硬地吞咽着口水,像是神经和情绪突然被唤醒一样,莫名地有些不爽,她皱了皱眉头。
她说:“干嘛,水都不让喝啊?”
又是一句引爆器。
刚刚的孟舟禾碍于还有非家庭成员在场,语气还算比较克制,现在却是完全的不管不顾。
“喝水?喝什么水,怎么不渴死算了李南星,你做事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自己渴了知道喝水,饿了知道吃饭,那怎么就是学不会体谅体谅一下你的父母。”
这一瞬间,积压了一路的情绪终于爆发,像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水瓶滚落在地上,水流留了一地又顺着地板纹路跑远。
孟舟禾往前了几步,眼神从周时序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李南星身上。
“我去给我那快病死的妈忙前忙后,你倒是好,跑这来干什么?告诉我,你想干什么李南星,”她说着觉得不够,愤怒像充了气的气球一般膨胀着,于是抓上了李南星的衣领,“你是不是觉得高考完就解放了,可以为所欲为,自由了是吧?”
失控下的孟舟禾抓得李南星生疼,她瞥开头,想开口却没有机会。
孟舟禾的脸开始发红,“李南星,我再忙再累还是想着你这个女儿,可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知道我查看那个摄像头,几天几天见不到你时候,我多自责吗?”
“你不会知道的,你自私自利,我自责是我对你管控不够严厉,让你有机会做出这种丢尽脸面的事情。”
李南星一点点掰开孟舟禾的手,很轻的地眨了眨眼睛,往周时序身边走了一步。
“妈,我成年了,我只是谈了个恋爱,只是和我爱的人一起去了我们都喜欢的地方,不是杀人了,也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没必要...”
她顿了顿,在孟舟禾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缓缓地、坚定地说完了心里的话。
“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我只是爱一个人,没做错什么。”
话说出口后,李南星前所未有的轻松,浑身的每一寸神经每一处的血液都一点点安静下来。
害怕了这么久、藏了又藏,噩梦反反复复做,真正见光了,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害怕,只觉得浑身轻。
以后,无需躲躲藏藏的爱了。
周时序牵握住李南星的手,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手很凉,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冰凉触感越过皮肤传到神经时候,他的心脏猛地发紧,就像被人用手狠狠捏了一下。
可孟舟禾的关注点却不在李南星很不舒服上,即便周时序的动作很小,孟舟禾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两人在身后的小动作。
李南星没抽手,紧紧回握住他的。
孟舟禾的火气彻底被点起来,下意识就扯着李南星远离周时序,可她越是卖力,两人就越是分不开。
“李南星,不要继续激怒我,松开你的手,分手和我回家。”
三人之间形成一股无形的拉扯力。
李南星垂着眼,“我不分。”
“你不分?你到底想干什么,”孟舟禾的话被截断,在李南星躲时候,脖颈间那些t藏在衣料底下的红梅跑出来,像是血刺,一个个扎进她眼睛里。
仅有的理智也彻底消失殆尽。
孟舟禾几乎是下意识就擡手要打在李南星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很响,像是寂静雨夜里忽来的暴雷惊扰了美梦中的人,孟舟禾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打完后,她还顿再半空的手掌都在发着红。
李南星本能地闭了眼睛,熟悉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
再次擡起眼时候,周时序护在她身前。
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巨大的愤怒心疼各种情绪就在那一瞬间席卷了李南星的心脏,她的眼睛被强光刺得酸涩,那些病痛带来的后劲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
“我走好不好?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的发音都不像她的声音,怪异又克制,“放过我,求你了,从今天开始,我从李家的户口本消失。”
“南星,别说这种话——”李智云打断她。
“这种话是哪种话?既然我们相处这么困难,双方都这么痛苦,那为什么不放过彼此呢?求你们了,放过我好不好?”
李南星的声音不大,孟舟禾却听得无比刺耳,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再次擡起了手,“你给我闭嘴!”
这一巴掌却没能打到李南星脸上,这一次,李南星没躲,伸手控制住了孟舟禾的手,“今天我就是铁了心的要和你们断绝关系,你们走,走,走啊。”
“走?李南星,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看你身上都是什么痕迹,你才多大就学会和男人跑了,丢不丢脸,有没有廉耻心,脱离李家?你指望他养你?”
李南星被孟舟禾拽着衣领,细细尖尖的指甲戳在她脖间,“和我回家,不然我报警,李南星,我现在还能在心平气和讲话,你就别逼我闹得太难看。”
李南星有瞬间的眩晕,孟舟禾的红唇在眼前晕出了重影,她不想在这听孟舟禾讲这些。
她望向周时序,她的少年,脸颊处还留着巴掌痕,但眼里却没有任何不快或是不耐烦,相反,是心疼。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但又对彼此的心思了然于心。
周时序恨不得带着李南星逃离这个压抑又可笑的环境,可他不能。甚至无法开口指责什么。
家是李南星的家,他无法插进去一脚,李南星也一直不希望他参与进来。
他一直知道,那是她最不愿让人知道的不堪。
即便是这样,巨大的网也压得周时序难受不甘。他只知道,这时候,他要是放手,李南星就要被抢走。
-
李南星刚迈出一步,毫无疑问,就被孟舟禾阻断。
孟舟禾那些长篇大论她开始听不见,只觉得耳鸣,眼睛发晕,李南星很想就这样倒下就算了,可周时序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她。
李南星短暂地闭了会眼睛,压下那些哽咽,觉得事情就像陷入死局,谁都不退让。
只是很可笑,她的父亲一句话不说,就像局外人一样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而孟舟禾也总能以为搬出报警,威胁就能击垮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南星打断孟舟禾那些崩溃,说:“不分手,别耗着了,您要想报警就报,我不会离开周时序。”
她以为会得到一个巴掌或者真正的报警,可都没有。
孟舟禾的反应很奇怪,不知道怎么的,她愣了一下,攥着李南星的手竟然有片刻的松动。
那双布满愤怒的眼睛里突然滋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来。
她将目光落在周时序身上,脸色差了几分,“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她指着周时序,问的却是李南星。
什么意思?
李南星有一瞬间的茫然,没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孟舟禾也不管她,站在了周时序跟前,“她说,你叫周时序,你是不是师范附中,霖美婷教授的学生?”
这个老师李南星不陌生,是李南辰的美术老师,可和周时序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周时序听到这个名字时候,眉头不自觉就蹙上了,那一瞬间,他眉宇间闪过诸多不爽。
“你回答我的话。”孟舟禾冷冷盯着周时序。
李南星不明所以的望向周时序,他的眉心还是蹙着,说了一个是字。
“什么意思?”
李南星前所未有的不安,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果然,孟舟禾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举着的手竟然开始有些发抖,“你是为了报复我?是不是?你是怎么找到我女儿的?你做这些是不是早有预谋?”
孟舟禾突如其来的崩溃让在场的人都很莫名。
尤其是李南星,她急得说话都带着哭腔,“什么?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们认识?”
孟舟禾冷着脸说:“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吗?李南星,你完完全全了解这人吗就谈爱,就为了他要和家里断绝往来?”
李南星的心脏抽了一下。
“他是我干儿子,干儿子!这都是什么事情,你要是对我不满,你冲我来,你朝着李南星下手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一起坠入深渊的不止李南星,还有李智云,这个从进门就一直局外人的人在听到干儿子时候像是突然回魂,满脸的不可思议和愤怒。
“什么意思?什么叫干儿子?你什么时候有的干儿子我为什么不知道?”李智云问。
孟舟禾说:“你知道什么?你关心过家里吗,李南辰死后,你关心过我吗?问过我的感受吗?你就会逃避,现在又来质问什么意思,你那自由放任那一套,什么结果你看看,女儿都被人勾搭跑了。”
李南星有一种错觉,她整个人都浮着,像溺水快死的人,却没有人来拉她一把。
孟舟禾那些指责的话像是闯入鼻腔的水。
周时序没有辩解,只是在孟舟禾说出干儿子那三个字时候,那只一直紧紧握着李南星的手松了一些。
李南星察觉到了,那一刹那,她的心脏一下子就掉下去了,像坐了个过山车。
“什么干儿子?”李南星问周时序。
回答她的却是孟舟禾,“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是不守信用,极度不负责任的人,哦,我买他画时候就是干妈,等我不买他的画了,就不认我这个干妈了,这样的人,你指望...”
“别说了...”李南星打断她,“我不想听你说。”
周时序要说的话没能说出口。
孟舟禾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李南星不愿意分手,她就来硬的,拽着人往外走。
原本,李南星怎么都不愿意放手,可当他看到周时序发红的眼眶、孟舟禾那些无休止的指控后。
她一点点松开了手。
这一次,又是她违背诺言了啊。可是怎么办,周时序,太不堪了,太丢人了,最不想让你搅合进来的。
再后来,是怎么上的车,车速有多快,孟舟禾在车里是怎么吵闹的她都记不太清了,坐上回南城的航班时候,飞机快速滑行,引擎的呜呜声震着耳朵,飞机升入夜空,李南星有片刻的耳鸣,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许是藏在身体里的病气齐齐出军,她后背湿黏了一片,看什么都是虚晃晃的一片。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雪山,可她却去不了了。
*
酒店的房门还敞着,走廊的风时不时跃入,但凡路过的人都会明目张胆亦或是匆匆一瞥屋内的光景。
周时序就那样坐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无力疲惫感充斥着周身每一处。
只是反反复复确认手心的空。
他觉得大脑有片刻的茫然,反映过来后,又觉得世界荒唐。
那个骚扰他许久的所谓的“干妈”,怎么偏偏就是李南星的妈妈。
而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片刻的退缩。
即便是那一点点的退缩,李南星就从他手心溜走了。
周时序向来对方向很敏感,更何况这座城市不是他第一次来,走过几次的街道路线本应该熟悉不已,今天他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车水马龙的夜色里,雪山还在那,他也还在,唯独手心的人溜走了。
段老头接到电话赶到时候,周时序坐在酒店大厅里,平时高挑的少年就那样窝在沙发里,眉眼间仍有往常的冷和漠然,却铺满了疲惫,望着被雨水雾气蒸得朦朦胧胧的窗外愣神。
那一瞬间,段老头慕地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的周时序老摆出一副老成又对一切不太在意的洒脱样子,让人忘记他也只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孩子而已。
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少年。
难过了伤心了也会不知所措,孟舟禾从他手里带走了李南星,少年害怕到无法一个人独自回家。
甚至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直t到老头走到周时序身侧,将打包的食物放置到玻璃桌面,愣神的少年听到轻响才回过神望过来,又在对视的瞬间低下了头。
段老头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一个个拆着打包盒,说:“想去看看雪山还是想回家?”
周时序摩挲着左手的戒指,片刻后才低低应了一句:“回家。”
“那你先吃饱喝足,我来订票。”
老头把盒子塞周时序手里,他没拒绝没讲话,但也没喝,就这么看着。
像个失灵的机器人,反应慢半拍又不知道做什么。
老头其实最怕周时序这种性格,有情绪爆发也好哭也好闹也好骂也行,发泄发泄也就没那么疼。
可他偏不,不说不哭甚至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把自己收起来,保不齐哪天就憋坏了。
回程的飞机上更是一言不发,不是在睡梦中惊醒就是盯着手机界面发呆。
这去时侯好好一少年,归家时魂就没了,老头赶来时候光着急没细想,这一看人变成这样,越想越气。
周时序也没讲太多细枝末节,只说是李南星的妈妈大怒带走了人。
现在看他这情况,中间肯定还发生了不少事,可又问不得,只能胡乱猜着,注意着。
老头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窝火。
伴随着飞机运行时候的噪音,周时序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那一刹那,老头看见他几乎是整个人坐直了起来,匆匆忙忙解锁。
可这种“活过来”的劲头又在瞬间消散。
周时序没在握着手机,而是连了蓝牙,将头撇向窗外。
视线里,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雪山也好、古镇也罢,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飞机颠簸了几下,周时序的心也跟着上下起起伏伏,很奇怪,从上飞机开始他就一直有种感觉。
即便是回了南城,他也见不到李南星了。
他弄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