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记梦-柠檬汁和她的少年
建塘雨下个没完,南城却刚刚好相反,天边浮着浅浅绒绒的白云,风一吹好像就能散在那层光圈里。
李南星不知道那一层光是晨间的还是午时的。
她好像被关在金属笼子里折断了羽翼茍活着的鸟。
饲养员是她的妈妈。
当然她像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以至于家里没有翻天覆地的争吵,寂静得像是夜间的山林墓地。
阿姨会定时送来所谓的营养餐,有肉有菜有水果,有时还会多出一杯牛奶亦或是咖啡奶茶。
那多半是阿姨藏了私心的,见她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儿,想着法子哄人。
可惜小孩儿总是神色恹恹,对这些花样无动于衷,有时给个眼神,大多数时候是连个眼都不擡的。
奇怪的是孟舟禾竟然不似从前般时不时便要查验她是否乖巧亦或是骂她打她,唯一来过一次还是将她不愿意吃的牛排强行塞进口中逼着咽下去。
为此,她好像吐了好久,又好像哭了。
她记不清了,不止记不清前几天的事情,连昨晚睡前她做了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起初,刚回南城时,她一腔怒气,疯了一样哭喊摔门,拼死都想逃出这水泥牢笼。
可孟舟禾这监狱长太会杀人诛心,让她这“犯人”见不到人,有气没处撒。
憋久了就颓靡了。
直到后来,她再也提不起劲讲话,看什么都没意思透了,连孟舟禾逼她吃饭时也没有任何挣扎。
不是不想,是没力气了,像个漏气的气球,一点点漏光那些志气,最后瘪成一滩塑料无人问津。
孟舟禾那些没完没了的讲述,她只觉得荒唐。依稀记得,孟舟禾似乎有过一会的苦口婆心,讲述着自己大学毕业那会有多么的天真不懂事,被李智云的外表迷惑,傻傻发生了关系,继而小小年纪就怀了孕。
大学毕业时候,她本有机会出国继续念书,却因为一时被爱情冲昏头脑选择结婚。
当她的舍友各个不是体体面面当上了教授就是留在国外时,孟舟禾内心滋生了巨大的不甘和后悔。
要是没有怀孕,要是没有李智云,她的生活应该会完全不一样。
孟舟禾不断讲述着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后悔,渴望唤醒这个一直不太喜欢的女儿。希望她出国,完成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景。
可凭什么呢?李南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向往追求,凭什么为了孟舟禾的遗憾买单?
遗憾听多了,李南星开始麻木,故而学会屏蔽不想听的。或许不是屏蔽,是身体出了问题。
绝大多数时候她听不见孟舟禾讲话,模糊视线里,孟舟禾那张红唇一开一合,像鬼片里的女人。
严重时候,连阿姨那还算温暖的嗓音她也听不真切,只有嗡嗡嗡的杂音。
李南星觉得她大概是出了严重的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回收。
天边那一层薄云淡开时候,牢笼的门吱吱呀呀一声被打开,一束冷光跃入铺洒在地面,将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又扭曲。
李南星擡起眼,往上扫了一眼。
她本想收回眼继续看着窗外的一层不变,却在视线落在透着暖黄色玻璃杯时僵了一下。
紧接着,她虚搭在膝盖上的食指颤了一下。
阿姨向来观察力强,捕捉到了李南星那一瞬间的不一样,她没再向往常一般放下食物就走,而是端着盘子径直走到了飘窗边。
这一次,李南星主动朝她伸出手,拿走了那杯柠檬水。
阿姨眯着眼笑着说:“南星原来喜欢喝这个呀,晚上阿姨再给你做。”
她在这个家里做了这么多年对这个姑娘的喜好完全不了解,也不怪她,往常都得按照孟舟禾的标准来。
姑娘大多数时候是给什么吃什么,这几天又基本给什么也不怎么吃。
她每天绞尽脑汁在饮料上下功夫,李南星一点兴趣没有,今天也是巧了,剩一个柠檬,又刚巧买了个好看的杯子就做了这么杯简简单单的水。
姑娘居然喜欢。
李南星喝了半杯,味觉告诉她这不是记忆里的东西,缺少了什么,可大脑却反应不过来,她慢半拍地擡起头,看着阿姨的笑脸愣怔了片刻,才艰难开口说:“不酸。”
声音又哑又低,不像一个小女孩的声带能发出的声线。
阿姨听到时候本能惊了一下,李南星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只是放下了水杯,取走了杯延卡着做装饰的柠檬片塞进了嘴里。
“爱吃酸,好,阿姨今晚给你多加三个柠檬,今天这菜也是柠檬做的,你尝尝?”
阿姨连忙将菜往她跟前推,急切又心疼,短短几天,李南星瘦得带着病气,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她一外人看着都心里难受,孟舟禾却毫不动容,留下一句不吃就饿死继而放任不管。
见李南星没有动筷的意思,阿姨就将筷子递到她手边,又拖着加了柠檬的手撕鸡,说:“这上面啊,加了好些柠檬,你定喜欢。”
李南星没有说话,接过筷子夹了几片柠檬和鸡块。
阿姨没阻止,愿意吃就好,吃多吃少的理应慢慢来。
吃着吃着,李南星眼底一片红,倒不是难过,也不是酸的,是辣的。
好疼。
可完全分不清是哪里疼,好像哪里都在疼。
口味和承受能力好像也在一点点变弱。
李南星也不管,就这么任由着视线一点点变模糊,直到一小盘鸡肉见了底,她才赶在阿姨开口前问了一句:“李智云去哪里了啊?”
闻言阿姨端菜的手跟着抖了一下,生怕李南星看出什么,故作淡定的说:“你爸爸出差,过两天就回来看你。”
她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偷看着李南星的反应,她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又问:“孟舟禾打算怎么处置我?”
阿姨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摆弄着空碗不知所措。
“南星啊...”
她想说万事看开些,现在还小,把爱情看得重也情有可原,可日子还要过,等长大了,遇见更多的人总会忘记这些。
可话到了嘴边却讲不出口,李南星承受的又岂止是爱别离这般简单。
没有哪一位母亲会如此软禁自己的孩子任由其一天天绝望下去。
李南星抛出了问题又不在意问题的答案,亦或是心里早就知晓了故而麻木了。
她绕过阿姨,又躺回床上,在炎炎夏日,裹着厚被子,不给自己留点空t袭见见阳光。
当然处置也来得比她想象中的快。
***
提交志愿的那一天,一中还安排了毕业照片的拍摄和小型的毕业典礼。
张志杰的装备比专业摄影师都齐活,平时上课不积极,搞这种活动时候倒是来得特别早。
他在自己的班级拍摄完又跑着上楼找A班的兄弟姐妹们,来迎接他的却是程昊哥。
周时序不在。
张志杰大剌剌往空桌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说:“这小子,这才高中毕业就见不到人,这上了大学还得了,友情看来要断。”
也不怪他这么说,自从环海路一别他就再没见过周时序,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家里不见人。
这哪叫毕业,这叫失踪。
程昊哥宽慰他:“我看周同学心情不是很好,走得匆匆忙忙的,班主任都没能和他讲上话。”
张志杰可不讲这些虚的,拉着陈浩满校园找周时序。
两人从理科班找到操场食堂都不见人。
当然,也不见李南星。
合影没能顺利拍上,不止因为找不到人,连着天公也不作美,雨说来就来,程昊去和父母躲雨去了,张志杰还在找人。
雷声响起时候,他在水杉林看见了周时序。
在一中读了三年书,逃过课翻过墙什么扯淡的事情都做过,竟然不知道校园深处还藏着这么个好地方。
有树林有水池还有小秋千。
要是平时,张志杰早跑过去吐槽痛骂周时序有好地方不分享,可今天他迈不开腿。
远远隐没在林间,看着那个一身清冷的少年崩溃。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心里隐隐约约在说:多半和李南星有关系。
雨越来越大,乌云压得越来越低,明明是白天,林子里黑得像暮晚。
周时序的哭声就那样藏在淅淅沥沥的声音里。
张志杰手无足措,总觉得该去给他一个肩膀,又觉得会伤了少年的自尊心。
等周时序起身时,又恢复了一身清冷,只是红得不像话的眼眶证实着刚刚一切不是梦。
擦身而过时,张志杰才看清,周时序面无血色。
地上的枝叶被踩的吱吱作响,周时序上了车,却迟迟没开口说出目的地。
直到司机等得不耐烦,他才回过神,低低说了一句:“南城。”
到那匆匆来过一次的小区时候,雨并没有停,车来车往的世界里,没有他想见的人。
这一瞬间,失落、空空的感觉装满了周时序的胸腔,丢失了李南星这几个字越来越真实。
就像聊天界面的那一个个红色感叹号一般真实。
周时序在雨里站了很久,小区里总有人出也有人进,唯独没有李南星的身影。
可他连她住哪一栋哪一层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们真的像X一样,短暂的相交又往两个方向走去。
周时序回到老头家时,院子里留了灯,橙黄色的光落在树下的椅子,零零散散的影子随着风飘飘荡荡。
恍惚间,周时序竟看到了李南星,看见了朝他奔跑而来的光。
可一眨眼的功夫,光就熄灭了。
没了光,雨却下个不停,空气里凝着浓厚的潮湿气,周遭的一切好像被人摁下了慢速键。
老头总想喊着他四处拍鸟,和那些闲着没事做的老爷爷们下下棋,再不济,趁着难得大长假,该旅游旅游。
周时序全拒绝了。
他把生活过成了简单的“养老”。
不是练书法就是徒步登云弄峰,连带接二连三的升学宴,同学聚会,班级活动通通没兴趣。
老头不止一次调侃——本就沉默寡言,失个恋直接跨越五十年活成了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
听到这种话,周时序也只是愣会神,脸色稍变,却不会辩解什么。
可这种“平和”也没能维持太久。
路虎像是随主人。
周时序沉闷,它便也跟着不活跃,突然开始不吃饭。
那天,周时序刚去医院看完祁爷爷,回家时发现路虎吐了,体温也高。
刚从医院回来的周时序又带着路虎去了医院。
是肿瘤。
选择保守治疗或者切掉时候,周时序看着手机屏幕很久很久,那一瞬间,老头感觉这个高挑的少年被接二连三的坏事压垮了。
老头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好的一起养着路虎,现在出了这种事情,理应也要问李南星的意见。
可他找不到她。
......
路虎进手术室那天,周时序在手术室门口,身上带着疲惫,少年眼下发青,半靠着墙壁,好像稍不注意就会倒下。
段老爷看在眼里,组织着措辞,劝解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
祁白的电话就来了。
祁爷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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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舟禾的妈妈出院当天,李南星在睡眼朦胧中被人拉扯起来,塞进车后座,又在黑夜里稀里糊涂的去往了下个地方。
等车子驶入高速,她才在颠簸中一点点清醒过来,不断往回倒的景色蓦地让她红了眼眶。
李南星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以为自己早就没了情绪,像一滩被冰冻起来的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