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雨愈下愈大,乌云罩顶,暴雨斜扫,伞只护得住头,护不住身,几个人的裤脚都湿黏,沾上了枯草。
后半部分,李南星没讲,她只是点到即止,说到结案,温浔想知道的过往就足够了,她自己的,不打算揭露。
只是每每想起,心里很复杂,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李南星的声音带着空谷回音,中途多次停顿,拼命压着声音里的哑和涩,即便是这样,她并没有哭,只是将下巴支在膝盖,偶尔攥紧校服下摆,偶尔揪着地上的枯草。
她表现得越无所谓,越风轻云淡的去讲诉那些过往,身旁的两人就愈发心疼。
周时序不止一次想要去抱一抱她,亦或是牵握住她的手,打断那些故作轻松的神态。
可最后,又在李南星透着哑的嗓音和风雨里缓下来听她讲,讲出来或许也挺好。
总比一个人守着这些好,李南星讲完后,肩膀放松下来,转头想看同桌时,后脑勺被人轻轻揉了一下。
安抚意味十足。
温浔没有说什么。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攥着头发的指节发着白,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几秒钟里,温浔再次滋生了想把孟舟禾掐死的心情,不应该的,李南辰不应该去承受这些,生前本就已经很绝望,死后,依旧背负着不该有的罪名。
温浔不服,不认,不甘,他不在的日子,他的兄弟就这么被人欺负着。
一想到这些,温浔身体里就滋生张牙舞爪的冲动和愤怒。
温浔觉得自己快气疯了,他往回靠,司机也跟着凑过去替他遮伞,温浔一把推开了送过来的伞,手撑着地就要起身。
司机上一次看见这种表情时候,是温浔母亲去世那一天,温浔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冲去了那个小三家里,差点手刃了对方。
“温大少爷,冷静。”司机拽着他,伞落入地里,可温浔一旦怒起来又有谁拦得住,司机几乎站不稳澜沧后退了好几步,快要撞上李南辰墓碑时候又被温浔一把抓回来。
他冷冷说了一句:“别碰他的领地。”
温浔的锋芒在看见李南星时候一点点缓和下来,他的私人恩怨不能连累李南星,更不能在她生日这天闹。
最后,他半跪着少年墓前,给他摆满了钟爱的牛奶和水果。
“南辰,哥替你讨回公道,等好了,等那天再来看你。”
温浔自己没坐车,司机送的两人,没回一中,去的老头家。
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讲了不少他看见的事情,比如别看温浔表面光鲜亮丽,活得很潇洒,但他其实没有朋友,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做朋友的还没了。
讲到最后,还是讲回了孟舟禾,毁掉的不止《幸运》,两人多年合画的几乎无一幸免,t孟舟禾向来擅长杀人诛心。
花了重金让温浔被逐出了师门,如果不是温浔自己对那老师无所谓,但凡换一个人可能会吃不消突如其来的打击。
展览上《幸运》,是李南辰自己补上的,只是画送来家里时候,温浔已经去了国外。
从司机车上下来后,李南星一直没开过口,车上时候一直看着窗外愣神,到了老头家又一直坐在院子里,偶尔会擡眼看看闹腾的路虎,又在路虎跑远后收回眼神继续放空。
老头在人进门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但也没吱声,送完水果饮料回来厨房才问周时序:“怎么回事?魂和丢了似的,不是说生日吗?你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了?”
周时序有点哭笑不得,老爷子惯性思维,李南星生气就是他欺负的。
“生日和哥哥忌日是同一天。”
起初李南星说换生日时候他还有些纳闷,再来就是每每回家后状态都特别差,能想到李南星在经历一些糟心的事情,但没想到会是这么糟。
段老头没多说什么,“我多给抄两个菜,这种时候转移转移注意力,人你去哄,菜我来弄。”
周时序回去时候,李南星蜷在椅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时序也搬了和她一样的小椅子坐旁边,说:“同桌,想不想喝三道茶?”
“这是什么茶?”李南星终于回过神,将脸搭在手臂望向他。
“从老头那偷学来的,没几个客人时候他还不舍得弄,今天给同桌搞个特例。”
李南星说:“好。”
然后看着同桌忙活,先去搬了炭盆,点了无烟炭,支了小架子,摆了瓷的茶罐子,又端着一小碗一小碗的备用品出现,有茶有红糖有核桃碎还有乳扇、炒米花、花椒和桂皮。
“什么茶还要桂皮和花椒,这能好喝?”李南星直起身子,将双手置在炭火旁烤着。
周时序说:“尝尝就知道了。”
他先烧开了水,又开始烘烤罐子,加了茶叶后一直转动着砂罐,少年本就好看的手指规律的发着力,动作娴熟,每每动一下,那颗腕骨痣也跟着在眼前虚晃。
李南星看着愣神,等焦香扑鼻时候,琥珀色的茶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这么快。”李南星抿了一小口,眉心立刻救蹙了起来,嘶了一声,说:“太苦了,同桌。”
“很苦吗?我尝尝。”
李南星递出了自己的杯子,又在同桌低头时候快速收回来,说:“你在倒一杯,这个是我的。”
周时序愣了一下笑说好。
嘴上说着苦,她却一口接着一口喝了个干净,那一丝丝涩感在舌尖徘徊,越喝越想喝。
但周时序显然就不行,不爱吃苦的他面部表情虽然控制得很好,但还是只喝了一口就不愿意继续,很快放下了杯子说:“我们还是喝第二道吧。”
他又开始用小砂罐烤茶,加入红糖、乳扇、桂皮时候,还擡眼看了李南星一眼,见她一脸不可置信,放得更加干脆利落。
水声汩汩时候,李南星握着杯子低低地问了一句:“同桌,你会害怕吗?”
“怕什么?”
“怕和这样的我扯上关系,我的家庭...”我的母亲,总是自以为是的觉得是为了你好,是在保护你,可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伤害?
李南星觉得自己像被割裂成两个单体,矛盾又纠葛,她一边舍不得和同桌疏远,想挤进同桌的世界,想要触碰一下那几朵暖色的石斛花,想站在那颗大树下,感受同桌的温暖。
可当同桌给到她回应时候,她又开始害怕,总会在回到B班时候自省,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要好好藏住那些悸动,压下那些渴望。
只是有些东西,越要压制,越要在意,就反而越拔不干净,一丝丝一滴滴的深入骨髓。
就像石斛花,丛生于石上,根纠结在一起,经年不死,所以又名千年润,她的每一次的自省之后,再次看到周时序的同时,亦或是远远看见一眼,听到别人聊起年级第一,那些抽丝剥茧的情绪就会喷发,李南星压不住。
想跑到楼下,撞进周时序的怀里,讲给他听。
但这些又会在夜里频繁梦见孟舟禾闯入对面的暖房,折断花枝,毁了清净之后被胆怯逼退。
李南星就像掉进了八卦阵阵眼,她站中央,左右为难,舍不得又不敢,犹犹豫豫。
第二道茶似乎是煮好了,同桌拿了新的杯子给她接上,送过来时候说:“星星,我不怕这个,我做什么我自己说了算,你是你,她是她,我看见的是你,不是她。”
与其说害怕孟舟禾,不如说害怕李南星会因为家庭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他找到。
“你别躲着我就行。”周时序说。
不同于第一道茶的苦,第二道,甜到心坎里,将那些乱七八杂萦绕着的情绪都冲了下去。
“那,我答应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一定不是我故意躲着你,只是身不由己,好不好?”
周时序点了点头。
心里想的确是就算是同桌要躲起来,他也要找回来。
她其实很羡慕温浔,生气时候表露出来,发怒也好闹也好,起码有个口子去发泄,就像司机叔叔说的,温浔的母亲因为小三而离世,他就报复回来。
可她和李南辰却找不到一个口子去发泄这些情绪,她偶尔的言语抵抗和小动作在孟舟禾那就像猫挠了几下老虎,无伤大雅。
“同桌,其实,我很希望快些成年。”
虽然自作主张改了生日,可在法律上,她明年这时候就会十八岁了,无数次幻想过十八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可以摆脱那些枷锁,替自己做主?
可今天这么一看,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似乎也什么都做不了,她依旧是个高中生,依旧不知道怎么才能逃离。
李南星望向周时序,说:“总会好的对吗同桌?不会一直差的。”
天色很阴沉,院子里光线晦涩,老头自己拉了线壮的小灯缠绕在树边,暖黄色的灯洒落在李南星周身,镀上一圈暖洋洋的光圈。
可光圈里的她是凉的,深色的眸里透着几分无奈和渴求,她不是在问问题,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就像快要溺水的人,举高了一只手,渴望有人拉她一下。
“会好的,等我们上了大学,可以租一个像老头家这样的房子,养一只狗狗,种点你喜欢的树木,吸引几只鸟来栖息。”
你只管报考,我会毫不犹豫跟着你的步伐走,什么专业什么城市什么大学根本不重要,身边的人是谁,才是他想追寻的。
李南星喝光了四杯甜茶。
租一个房子的话,她会想种好多好多石斛花,最好在弄一个秋千,不要水杉林那样的,太硬,要可以双人窝进去的。
李南星愣神时候,周时序已经煮好了第三道茶,这是一杯喝起来不止甜还酸、苦、辣,各种各样的味道一点点出现,每喝一口尝出一点点。
同桌说这叫回味茶。
喝的时候,和酸甜苦辣一起出现的还有很多很多过往生活中的美好,从墓地里出来时候,那些恐惧悲伤还有喘不上气的情绪一点点被缓和下去。
炭火上一圈红色星光点点时不时兹拉两声,茶罐子还支着,茶水续了几轮,汩汩冒着烟。
厨房里飘出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老爷子忙前忙后,时不时靠着棚子摘着葱姜蒜看两人几眼又去忙活,路虎玩累了蜷缩在周时序怀里耸拉着眼皮将睡未睡。
光秃秃的树枝横穿着,雨还是没有停,气温却比早晨还要冷。
原来不知不觉间,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