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题外话了。”娄与征继续说:“我当时就怀疑另外几个董事也早就有把我爸扳倒下台的意图,总之,情况很糟糕。”
他想起某个人,轻轻冷笑:“而且有人不嫌乱,还要火上浇油。”
“我妈,关女士,眼见着我爸要倒了,在他有可能入狱之前果断提出协议离婚。”
娄与征垂眸,哂笑,“她可不会让自己的履历沾上半点污浊,深陷经济官司又一无所有的丈夫,她可不会要。”
明雀抿嘴,回想起关女士那副清傲利己的模样,也不难想象当时的姿态。
见大树要倒,赶紧再捞一笔资源撇清关系。
至于娄志和娄与征是死是活,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事发突然,我爸没有余力收拾残局,要我提前毕业申请offer,滚去英国给他擦屁股。”他说。
她兼顾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问:“是不是你爸不想你牵连进来,想把你扔出国去……”
至少拿着钱,就算不回来了,在国外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不管他什么用意。”娄与征阴沉时眼睛会更黑,“他从来都只会把所有东西强加给我。”
“他自己的事业,凭什么要我全部承担下去,那不是我想要的。”
明雀感受到他的低气压,抿唇,拼合了一下时间线:“是我刚和你提分手没多久,你还在争取跟我复合的时候家里出的事吧?”
一开始,她提出分手,娄与征还不依不饶地追着她。
在宿舍楼下,在图书馆,打电话,发微信。
那年冬天雪那么多,那么大,他杵在楼下就是不走,让她又心疼又失措。
然后在某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了。
她以为是他想清楚了,伤心放弃她了,后面再听说,他已经提前毕业,不在国内了。
娄与征点头:“我不同意他的做人准则,也不想活成他,但是我没得选。”
娄志倾尽一切培养了他,哪怕他想要切断父子关系,至少也要把对方投入的东西还干净再说。
从小到大,住老子的房,花老子的钱,还没完全独立的时候,在父亲病危的时候充浑蛋,扬言断绝父子关系,不管他任他死活。
娄与征做不出这种事,如果干出来了,他和当初连奶奶最后一面都不见的娄志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和明雀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明雀到底为什么非要分手。
娄与征捏了捏眉心,只觉得那年发生的事乱得理不清:“那阵子忙得都想不起来睡觉,估计就算没分手,也会冷落你。”
“到时候说不定还是会……”
没等他说完那句话,明雀擡手摸到他的嘴唇捂了捂。
他偏头,与她对视。
明雀轻轻安慰他,“你都说了,这些都是题外话,已经过来了就不提以前。”
而且,其实她知道,虽然他嘴上说对父亲的指派没得选,实际上他还是心软了。
即使是个无情的人,可看着他病入膏肓地躺在那里,还想着把一切都留给他,让他趁早远走高飞的时候。
娄与征还是……难以做到绝情。
她以自卑和差距为铺垫,最后以娄志关流筝夫妇的逼迫为契机,让她最终失去了对娄与征的信心,更对自己整个人都画上否认的叉字。
而这之后,娄与征家里出事,她在这边又决心要分开,他以为她狠心,对她怨懑之际匆忙出国,失去了两个人仅剩的,能沟通挽留的机会。
两个人都各有难言之隐,让各种突发事件岔开了身位,就这样擦肩错过。
该说的话,一句都没有真正倾诉给对方。
说完这些,娄与征也在明雀的话里闻到些端倪,睡前问了她一句:“五年前……你提分手,我爸妈有没有参与?”
…………
第二天,娄与征早上吃过饭以后出去找季霄回去酒吧巡视一圈。
他问她去不去,可明雀还因为昨晚的激烈瘫在床上动不了,挥挥手蔫得连话都没有。
所以娄与征就自己出门了。
明雀中午起来以后吃了点东西,见天气不错下楼散散步,去小区外面的商业街买杯咖啡回去。
围巾绕在脖子上,午后阳光一晒浑身都暖洋洋的。
明雀呼了口气,喝了口热拿铁,浑身都舒展开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直接走近,站到她面前。
她停住脚步,擡头看着这陌生人愣了下。
“您……有事?”
年轻男人颔首:“明小姐您好,我之前给您打过电话,我是娄董的私助,姓刘。”
没想到对方还能找上门来,明雀握紧手里的咖啡杯,“刘先生,我之前在电话里跟您说的很清楚了,是您没理解,还是娄先生没理解?”
“娄董明白您的意思,但还是希望能请您坐下详聊。”说着,刘私助给她指向一个方向。
明雀看过去,心里一紧。
在前面不到三十米的茶咖厅,面生却能猜到身份的中年男人就坐在窗边的位置。
娄志身着名贵西装,正端着欧式茶杯看杂志。
…………
明雀推门进入茶咖店,被刘私助引导着走到娄志身边。
她明白如今不是谁都能轻轻松松见到这个靠自己孤军起家,创出一片天地的传奇男性。
但她还真不是很想见。
因为对明雀而言,对方只是娄与征的父亲,还是个难以诠释评价的父亲。
坐下之后,明雀扑面而来就感受到对方隐藏很深的强烈气场。
当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真是虎父无犬子。
关流筝女士清冷强势,娄志沉闷理性,也就是有这种强大基因的夫妻才能生出娄与征这样先天过人又倨傲盛气的后代。
娄志见她坐下,给了私助一个眼神,“问问明小姐喝点什么。”
明雀立刻摆手,“谢谢,我自己有咖啡。”
说着喝了口手里的拿铁。
刘私助对娄志点头示意,留给他们谈话空间,率先离开去车里等着。
明雀其实很想让对方有话直说,但毕竟昨t晚才听娄与征讲了那么多。
她擡起视线,认真打量了面前这位五官轮廓与娄与征有几分想象的叔叔,虽然他这些年一直静养身体,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觉几分大病未愈的羸弱和苍老。
尊老爱幼的品德作祟,让她没忍住还是问了句:“听说您前几年生病了。”
“现在稳定些了吗?”
她的关心让娄志露出几分意外,终于正眼打量面前的小姑娘。
“看来我儿子跟你说了很多。”
明雀抿唇,“也是才知道不久。”
“谢谢你关心,只是岁数大了经不起生病折腾。”娄志露出很淡的微笑,给自己斟了杯茶,“我花钱吊着自己的命,也不过是为了等他彻底接手我的公司。”
“他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聪明能干,交给他我放心。”
“如果能有一个,比当初他母亲更优秀的女人在身边辅佐,增益他的社会价值,我会更满意。”
他沉默着,是在等她的反馈,明雀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开口:“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如果有事,您直说就好。”
“你父亲在我公司任职这件事。”娄志抿了口热茶,说:“一开始还是他妈调查出来告诉我的。”
他扯动唇角,皮笑肉不笑,“真是巧。”
明雀暗自抓紧衣袖,“您二位当年已经用这个威胁我一次了。”
当年,她的母亲陈老师躺在病床上,早已察觉到她去世后会发生的所有事。
她知道不管是明雀奶奶逼迫,还是明国兴自己的意愿,他都一定会再婚再生孩子。
而他们三口住的这栋房子在最好的地界,当年买的时候就不便宜,等未来,这栋房子更会是令人垂涎的家产。
可是,这套房子,是她这辈子留给他们父女俩最好的东西。
陈芷蕾知道,明雀奶奶这些年一直觊觎这套房子,想让儿子卖掉去换更好更大的。
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让短见的人卖掉自己的心血,更不愿意这承载他们一家人回忆的,留有她存在痕迹的地方消失。
而娄与征的父母就是抓到了这一点,关流筝女士第一次找上她的时候,明国兴在公司里的项目就已经露出了难处理的端倪。
因为那一段时间明国兴在家里的情绪非常暴躁,只是说工作上出了问题,但她没放在心上。
直到关流筝点破这一切,明雀才知道,不是自己父亲能力有差,而是有人故意刁难他。
一开始,她不愿意就这样妥协,直到再过了几天,明国兴不再去公司上班,而是每天焦急地扎在家里打各种托人情的电话。
柴方荣红着眼睛,告诉她明国兴负责的项目出了大问题,现在不只是停职,有可能还要面临赔偿。
如果真那样发展,他们一家子的积蓄全搭进去都不够,估计甚至要卖房还债。
那一瞬间,明雀站在家里,仿若血液倒灌,浑身发冷。
那样下去,不仅父亲的人生会崩盘,妈妈心爱的房子她也守不住。
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做的。
所以她也在那个瞬间忽然明白,她和娄与征,是真的,存在于不同的阶级之中。
娄与征的父母不同意她站在他身边,甚至不需要多拿出多少精力,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这样的家庭碾死。
把养活她二十年的家庭彻底摧毁。
于是,她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她的父亲也在第二天瞬间解除了所有责任危机,正常复工。
现实如此残酷又荒谬。
…………
娄志继续说:“一个四五十岁,业绩也并不突出的中年男人如果突然失去了工作,你说他有几成概率还能再有着落?”
“如果他没有工作,却还要养家,那么作为第一继承人和户主,他有权卖掉你母亲的房子。”
“你再舍不得,也没有能力保下这套房子。”
明雀听到这番过于犀利的分析,被抓住痛点,完全反驳不了了。
娄志缓缓反问:“虽然是一样的招数,但是有用,对不对。”
“不,当初我对我父亲还有情感。”明雀目光尖锐,颇有立刺防备的架势:“但现在不是了。”
“你只是嘴上说说,而且你舍不得你母亲的房子落入外人手里。”娄志露出真诚的微笑,却露着一股将面前年轻人看透的意味。
他城府之深,什么人,什么场面都见过。
娄志看着面前的女孩,目光深邃又敏锐,“因为你和我儿子是一类人。”
明雀眉头微动。
娄志点破:“你们都是心软的孩子。”
“道德感太强,原则坚定,在情感上缺失又渴望,太容易心软。”
他放下茶杯,笃定:“就像当初他会选择替我出国掌权一样,你也会第二次选择保护你父亲。”
“明小姐,你值得更好的伴侣。”
“他也是。”
…………
下午临近晚上的时候,明雀还是选择回家。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她回滨阳的行李还没收拾,总要把东西带出来。
进了家门,她感受到一片寂静,想着估计柴方荣又带着家里人去串亲戚了。
明雀往卧室走,在路过主卧的时候听到细微动静愣了下。
有人在家。
和明国兴对上视线的瞬间,明雀也尴尬了起来,有点不自在。
她知道父亲有多好面子,昨晚当着外人的面,最后还是不肯饶过任何人,撂下戳破不堪的一句话潇洒离去。
明雀甚至都做好了他在一天的时间里把门锁换掉,彻底不认她这个女儿的准备。
明国兴也同样挂着不自然的表情,僵持几秒,挪动目光,“……回来了?”
明雀赶紧点头,“收拾东西。”说完转身进了卧室,把门带上。
关进了房门,她猛地松了口气,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亲爹相处了。
本来行李并不多,但是她这次做了又长时间不再回家睡打算,反正这个家也容不下她了,干脆一走了之。
于是收拾出了很多东西想一并带走。
拎着大包行李箱出了卧室的时候,明雀擡眼就看见了客厅独坐的明国兴。
她很少见到父亲露出沧桑的样子。
明国兴人到中年也没有发福,反而比年轻时候更瘦了些,此刻坐在沙发上不知翻看这什么,后背佝偻着,像一颗经历风雨自然弯曲的枯棕色树干。
明雀望着这一幕,好像能窥见他七老八十时候的样子,同时禁不住回想,曾经他还能把自己扛在肩上逛街的那时候,已经是多少年的事了?
令人惋惜的或许不是失去,是淡忘。
就在这时,听到行李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明国兴回头,对着明雀招招手,虽没有笑容却比平时更温和些。
“小雀,过来跟爸说会话。”
明雀虽还有戒备,但还是走过去,她边走边交代:“爸,我和其他人没办法好好相处这次你也知道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这次回滨阳没事就不回来了。”
她坐下,沉默几秒,补充:“以后就算是回崇京发展,也不会再住家里,我那个卧室你们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
“房子是你和我妈当年一起买的,你还在世,这房子的继承轮不到我,都无所谓了。”
明国兴听她说这些,意识到女儿是真的要和自己划清界限,顿时复杂很多。
一个是身为父亲的不舍,另一个。
因为他昨晚忽然意识到,第一次见她那个男朋友觉得眼熟的来源在哪儿。
娄与征,不就是前些年一直在国外总部统领大局的老总儿子么。
想不到都兜兜转转,自己女儿竟然和自己工作的集团董事长儿子是情侣。
这既是好处,也是坏处。
“房子是我的,也当然会有你一份,但你知道,睿睿也是我的儿子。”明国兴直接诚恳地对女儿交底:“未来分财产,我不能完全只给你一份。”
明雀目光平静:“爸,我说了,这些无所谓。”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最让我省心的孩子。”明国兴拿起手里的东西,拂去表面的灰尘,“在外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个你拿着吧。”他把手里的三本画册给她。
明雀怔神,看着画册熟悉又陌生,“这是……?”
“你妈当初给你买的画册,你画完了有几本一直在我这儿,这些年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偶尔会拿出来看。”
明国兴把保存完整的画册交t给她,说:“你妈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一辈子心里只有教书,还有咱们爷俩。”
明国兴垂眼,苍老味道更浓了些,透过画本去追念某个人:“她命苦,我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明雀抱紧自己这几本“失而复得”的画册,面对父亲鲜少的自我检讨,心中波澜并不大。
在她已经对他完全失望的时候再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很爱你,爱到我这些年耿耿于怀,不明白为什么。”明雀看着父亲,“我不满意她爱你,远远大过于爱我。”
“明明您没有担当,总让她受奶奶的气,让她一个人辛苦顾家,带孩子,还要同时教书育人。”
“可是她临走之前,唯一一句让我必须遵守的遗言。”她眉心几乎皱到了极致,眼底生涩发疼,“就是叫我和你好好生活,守住这个家。”
“她到死都还在体谅你,体谅你不得不要听奶奶的话,体谅你工作忙,事业心重,原谅你对妻子孩子的所有疏忽。”
“昨天那件事过去我明明都打算恨你了,结果你今天……!”明雀说到这儿,语气颤抖难以吐出后半句。
今天却拿出这些东西,说这些话。
非要刺激她残存的那点孝心,还有对母亲遗言的绝对顺从。
五年前她选择保全父亲,保下妈妈的这套房子,放弃她那时候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总有一天会分手的娄与征。
如今她再次面临选择。
可当明雀坐在这儿,面对苍老的父亲和母亲的画册。
脑海里,却全是娄与征站在熙攘人海中认真望向她的模样。
哪怕她已经弃他一次。
五年前后,他仍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