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南芳的神情里既震惊,也有自嘲,她侧目看到谢巾豪脸上听到枪声后那抹期待已久的笑容时,便对一切了然于胸了。原来即便她捧着一颗心到她面前,她还是会弃之如敝履,原来从始至终,她从来没有被自己打动过。多可惜啊,原本这场婚礼结束她们就能远走高飞了。她以为的新生活近在眼前,蓝图已经编制完成,她却狠狠地落下一刀,原来心碎声和裂帛声是一样的。
阮南芳很快就从痛苦中回过神来,无论落到何种境地,她都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她知道这时候必须有个人质在手里,最好的人选——当然是他潘纯钧。
她挟持住了潘纯钧,谢巾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让她知趣一点,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她怎能肯?好在她还有一支小队,里面全是她多年来最忠心的心腹。在钟姐的带领下,她们竟然为她杀出了一条逃亡的血路。
她挟持着潘纯钧,她们紧随其后地带上了谢巾豪,一小撮人就这样在混乱中血淋淋地逃出生天。
一行人来到边境线上时,均已是体力不支又遍体鳞伤的状态,她们却不肯停下脚步,不停地给阮南芳出谋划策,讨论眼下到底是去老挝还是去泰国更方便东山再起。
阮南芳望着不远处奔腾的河流,她知道那条河过去便是中国,听着川流不息的声音,她在心里做好了最终的决定——她决定遣散手下,然后跟谢巾豪回国自首。
她是个讲义气的人,至少对手下是这样。她们原本都是苦命人,为了讨生活才相聚在一起,如今她日薄西山,如何能再连累这些旧部?跟着她不会有好下场的,让她们四散离去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不!我们不走!我们也不能让你去中国。二小姐,你去了他们那边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生路可以走的。”手下们也一如既往的忠肝义胆。纷纷表示:“要死一起死,既然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阮南芳却拿枪抵住了自己的鬓角,笑着威胁她们:“如果你们执意不走,我先死为敬。”在她的逼迫下,钟姐和几个女人恋恋不舍地一一和她拥抱,然后离开了,朝着老挝的方向远去。
谢巾豪和潘纯钧两人被背对背绑在一起,他们不明白阮南芳这是演哪一出,现在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她,她何以像看开一切了似地做了这样对她而言堪称荒唐的决定?
阮南芳的嘴角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她在山坡上呆立了十多分钟,静静地看着太阳西沉,好像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看日落。其实她的身后也有一条江,江那面是老挝,她回身凝望那条河。她虽非项羽,却是霸王,这一刻她分明看见了自己的乌江。
她凝神细看了谢巾豪半晌,末了说了句:“叶子,你哪都变了,唯独这双眼睛没变。看起人来还是那么让人又气又爱。”
谢巾豪感到一丝不妙,她原来最多肉麻,怎么现在酸溜溜的,跟说临终遗言似的?不好,她该不会遣散部下后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吧?
谢巾豪小心翼翼地:“你想干嘛?你该不会是想自我了结吧?那是懦夫的行径,你阮南芳绝不是懦夫。”她是希望她死,但是不是死在这里,不是死在她本人手上,她要她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
阮南芳苦涩一笑,隔断了两人手中间的绳子,然后在谢巾豪的疑惑眼神中把自己的枪递给了她:“我当然不是懦夫,所以我要你来了解我。能死于你手,也算是死得其所。”
谢巾豪一怔,冷笑道:“虽然能亲手杀你对我很有诱惑,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根本不想沾上你的脏血,你死了这条心吧。”
阮南芳凄然道:“原来你真的恨我到这个地步,连让我死个痛快都不肯。”
潘纯钧接过她的枪揣进兜里,对谢巾豪说道:“叶子,这个人反复无常的很,依我看还是趁早把她带过河去,交到警察手里才算稳妥,省得夜长梦多。”
阮南芳斜睨了他一眼:“不必,我不会乱跑的。她把我半生的经营搅得天翻地覆,我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已经无路可去。”又放缓语气,问谢巾豪道:“叶子,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坦诚地问你。你到底,到底有没有对我动过心?哪怕一次,哪怕一秒?”
“动过——动过杀心。你满意吗?”
“……好。那你再告诉我,你想不想我死?”
“想。岂止现在?我每时每刻都想你死无葬身之地。”谢巾豪回答地毫无感情。
“那如果你现在不杀我,等你带我回了你们国家,我是死不了的。”
谢巾豪眉头一皱:“你想什么呢?以你的劣迹斑斑,死十次都够了。”
阮南芳拉过她的手,放上自己的腹部,说出来一句让谢巾豪五雷轰顶的话:“因为——我怀孕了,你们的法律不会判我死刑。”
谢巾豪慌张地甩开她的手,她的脑子像要有一颗石猴即将出世一样疼痛欲裂,她想起近来她频繁的恶心还有不佳的胃口以及嗜睡的症状……她多想骗自己说她是在骗她,她是为了逼自己动手杀她,她说的不是真的。
潘纯钧震惊地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你都……”
阮南芳不屑:“五十岁而已,而且谁告诉你我是自然受孕了?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个女儿,是试管,是我梦想了多年想要的那个女儿。”
像是嫌这一剂猛药下得还不够凶,她残忍地打下第二道晴天霹雳:“叶子,她不止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你想知道我们女儿的父亲是谁吗?”
谢巾豪的思绪已经停止了运转,她微张着嘴,像快要窒息一般地喃喃道:“你胡说什么?这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阮南芳笑地凄厉,整个山坡上都回荡着她得意的笑声:“你可能有所不知,在你二十岁那年第一次陷入我的落网时,我就动了心,我想要一个和你有关的女儿。我偷偷给你的食物里掺了促排卵药物,你记不记得你因为你男朋友痛彻心扉的时候晕过去过一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一次你昏睡了两日之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醒来之后你的腹部肿胀的厉害?”
“够了!别说了,够了,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谢巾豪声嘶力竭地向她呐喊着。
阮南芳却像没有听到她的痛苦,继续说道:“孕育这个小生命的那颗卵子是你的,你猜精子是谁的?”她在谢巾豪恐惧的目光中宣布了一个谢巾豪最害怕的答案:“是檀钦和的。你们是我女儿的父亲母亲,多好的基因,是吧。”
“不,不可能,不可能……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如果不是潘纯钧拦着,谢巾豪几乎想撕碎阮南芳。
阮南芳继续说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亲自生这个孩子的,胚胎一直冷冻在你们市的一家医疗公司名下。其实如果不是去年你和他多事,做什么代孕的报道,搞得一时间风头紧了,我才临时转移了胚胎到国外,或许现在这孩子已经快呱呱坠地了。叶子,如果你对我心软一次,如果你没有招惹警察前来,今年年底我们本应该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等待我们女儿降生的,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我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给你圆梦的机会。你也不想我最终没有死,是因为你的亲生女儿救了我一命吧?叶子,理智一点,拿起枪,用我教你的枪法,送我和这个孩子上路吧。”
潘纯钧扶着颤抖的谢巾豪,他不知道她心中此刻作何感受,大约是万箭穿心的惊恐和痛吧。他从前只知道阮南芳既疯又狠,但从未想过她竟然丧心病狂到肯亲自在五十高龄的年纪做代母的地步,只为了有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谢巾豪嘴里呢喃着:“疯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说时迟那时快,她从潘纯钧口袋里拿出她的枪,抵住了她的额头,昂然道:“好,那我如你所求。”
“谢谢,有我们的女儿作陪,黄泉路也不孤单。叶子,你不该辞职的,如果你今日还穿着那身警服,你说我这条命能给你换个几等功呢?”
谢巾豪扣动扳机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被潘纯钧推开了。枪响了,枪声回荡在山谷中,可惜没能打中该打的人。
潘纯钧卸下了她颤抖的手中的枪,劝慰道:“不,叶子,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杀她,更不能杀你的女儿。她罪有应得,她死不足惜,但你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应该被牵连。”
谢巾豪几乎崩溃,猛摇着头:“不,她不是我女儿,她不是。她现在只是一个未成型的胚胎,只是她一厢情愿做的孽,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潘纯钧,你忘了吗?她身上可是有我父母和你哥的三条命啊,三条人命!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你让我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过她?你让他们九泉之下怎么想?不,我不能这么自私,我必须,亲手杀了她。”
潘纯钧按住她,哽咽道:“叶子,那我告诉你你父母和檀钦和九泉之下会怎么想?叔叔阿姨他们会希望你的女儿能健康长大,会希望她能承欢膝下,会希望她陪你终老天年。檀钦和他更不会反对,这是你……和他的孩子,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你们能在人间快乐平安。相信我,他们中绝没有人希望过早地和这个孩子在那边团聚,他们只会希望你们越晚过去越好。”
“所以呢?所以我就必须接受我的女儿救了这个人渣一命的结局吗?纯钧,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跟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说命只能拿命来换,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说什么?我说我明白,因为我也有恨之入骨的人。”
潘纯钧紧紧抱住她:“不,不是你女儿救了她,是恶人命不该绝,是祸害遗千年,她的下场和你还有你女儿无关。她是个女人,只要她想,她就有孕育生命的权利和能力。即便不是你女儿,也会是别人的女儿,总有个无辜孩子能救她一命。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她腹中那个可怜的孩子,不是吗?叶子,你今天放过她,就像你当年要我暂时放过那个烂人一样。我们放他们一马不是因为我们饶恕他们了,更不是因为我们是多宽宥的人,而是他们那个命定的结局只能由法律决定,我们没有权力处决他们。”